《午夜叩门声》
一
老城区的巷子总是带着股潮湿的霉味。阿明拖着行李箱站在巷口时,正赶上梅雨季的第一场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密密麻麻的水花,把“福安里”那块褪色的木牌淋得透湿。
他要找的是37号。巷子里的门牌号歪歪扭扭,有的钉在斑驳的院墙上,有的直接写在褪色的木门上。雨水顺着墙檐往下淌,在门牌号上划出弯弯曲曲的水痕,像是有人用指甲挠过的印子。
“小伙子,找哪户?”卖炒货的老太太掀开雨棚下的塑料布,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她的眼睛浑浊,却在看见阿明行李箱上的托运标签时,突然亮了一下。
“37号。”阿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听说这里有间空置的老房子?”
老太太的手顿了顿,往巷子深处瞥了眼,声音压得很低:“你是……老陈家的远房侄子?”
“嗯。”阿明点头。一周前他收到律师函,素未谋面的表叔陈广明去世了,留给他一间老城区的房子。律师只说表叔是独居老人,走得很突然,其他的话没多说。
“那房子……”老太太的声音发颤,“你还是别住了。”
“为什么?”阿明皱眉。
雨突然下得更大了,打在雨棚上噼啪作响。老太太往他手里塞了把伞,推了他一把:“别问了,快去看看吧。记住,夜里不管谁敲门,都别开。”
阿明还想追问,老太太已经缩回了雨棚下,拉上塑料布的动作又快又急,像是在躲避什么。
37号在巷子尽头,是座青砖黛瓦的老宅院。朱漆大门掉了大半漆,门环上缠着锈迹斑斑的铁链,锁是老式的铜锁,锁孔里塞着团发黑的棉絮。阿明掏出律师给的钥匙,插进锁孔时,听见“咔哒”一声轻响,像是骨头摩擦的声音。
推开大门的瞬间,一股浓重的灰尘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墙角的石榴树歪歪扭扭,枝桠上挂着件褪色的蓝布衫,风一吹,衣摆晃晃悠悠,像个吊死的人。
正屋的门虚掩着,门轴发出“吱呀”的呻吟。阿明推开门,看见堂屋里摆着张掉漆的八仙桌,桌上的青瓷碗里积着厚厚的灰,碗沿沾着点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
“有人吗?”阿明喊了声,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变成细碎的嗡嗡声。
他打开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表叔的遗物不多,几件旧衣服堆在衣柜里,布料已经脆得一碰就碎;书架上摆着几本线装书,书页泛黄发卷,封面上的字模糊不清;床头柜的抽屉里放着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几张老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着中山装,眉眼和阿明有几分相似,应该就是表叔陈广明。
收拾到半夜,雨还没停。阿明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老房子的隔音很差,雨点打在瓦片上的声音、风吹过窗棂的声音、甚至墙缝里老鼠跑过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凌晨一点十七分,阿明被敲门声惊醒了。
“咚、咚、咚。”
声音很轻,像是有人用指关节轻轻叩门。
阿明猛地坐起来,心脏“砰砰”直跳。他记得明明锁了大门,铁链碰撞的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
“谁?”他喊道。
敲门声停了。
阿明握紧枕边的水果刀——这是他收拾东西时在厨房找到的,刀身锈迹斑斑,刀刃却还锋利。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堂屋,透过门缝往外看。
院子里空荡荡的,杂草在风雨中摇晃,石榴树上的蓝布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雨还在下,地面的积水里映着歪斜的树影,像张扭曲的脸。
“可能是风声。”阿明松了口气,转身想回房,却听见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咚、咚、咚。”
这次的声音更响了些,像是有人用拳头砸门。
阿明再次凑到门缝前,看见大门外站着个模糊的黑影。那黑影很高,瘦得像根竹竿,脑袋歪向一边,像是脖子断了。
“谁啊?”阿明的声音发颤。
黑影没说话,只是继续敲门。“咚、咚、咚。”
阿明突然想起老太太的话——夜里不管谁敲门,都别开。他后退几步,撞到了身后的八仙桌,桌上的青瓷碗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敲门声停了。
阿明盯着大门,手心全是汗。过了大概十分钟,他听见门外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慢慢消失在雨巷深处。
他瘫坐在地上,看见碎碗片的反光里,有个模糊的人影正站在他身后,脖子歪成一个诡异的角度。
二
第二天一早,阿明被巷子里的叫卖声吵醒。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他猛地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只有八仙桌旁的碎碗片提醒他,昨晚的一切不是梦。
阿明捡起碎碗片,发现最大的那块碎片上,除了灰尘,还有几道细密的划痕,像是有人用指甲刮过。他想起反光里那个歪脖子的人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决定去找那个卖炒货的老太太。
老太太的摊子还在巷口,只是今天没出摊,雨棚下挂着把湿漉漉的竹椅。阿明敲了敲旁边的小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半张脸,是老太太的邻居,姓张的老头。
“李老太病了。”张老头的声音沙哑,“今早发现的,躺在床上动不了,嘴里一直念叨着‘别敲门’。”
“她昨晚见过我。”阿明说,“她告诉我,37号的房子不能住,还说夜里别开门。”
张老头的脸色突然变了,他左右看了看,把阿明拉进屋里。“那房子邪性得很。”他关上门,压低声音,“三十年前,老陈家出过事。”
阿明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事?”
“陈广明的媳妇,就是你表婶,在屋里上吊了。”张老头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听说那天晚上,邻居听见她家一直有人敲门,敲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开门一看,人已经吊在房梁上了,脖子歪得像根麻花。”
阿明想起昨晚那个歪脖子的黑影,后背一阵发凉。
“后来陈广明就疯了。”张老头继续说,“整天坐在院子里,对着石榴树说话,说他媳妇回来了,在门外敲门呢。没过几年,他就把自己锁在屋里,活活饿死了。”
“不对啊。”阿明皱眉,“律师说表叔是上周去世的。”
张老头愣了愣,眼睛突然瞪得很大:“你说啥?陈广明上周才死?”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不可能!他三十年前就死了!我亲眼看见殡仪馆的人抬走的!”
阿明掏出手机,翻出律师发的照片。照片上是陈广明的遗照,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眉眼间确实和老照片上的年轻人有几分相似。
张老头盯着照片看了半天,突然瘫坐在椅子上,嘴唇哆嗦着:“是他……真是他……可他怎么会……”
“他这些年一直住在37号?”阿明问。
张老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没人敢靠近那房子,除了李老太,她是陈广明媳妇的远房表姐。有时候看见她去送点吃的,回来就病一场。”他突然抓住阿明的手,“小伙子,听我一句劝,赶紧走!那房子里的东西,缠上就甩不掉了!”
阿明回到37号时,发现大门没锁。铁链松松地挂着,门环上沾着点新鲜的泥土。他推开门,看见院子里的杂草被踩出一条小路,通向正屋。
他走进正屋,看见堂屋里多了个东西——一个掉漆的木制摇篮,放在八仙桌旁边,摇篮里铺着块褪色的红布,布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莲花。
阿明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他记得律师给的资料里写着,表叔和表婶没有孩子。
摇篮旁边的地上,有几滴暗红色的液体,已经半干了,像干涸的血迹。阿明蹲下身,用手指蘸了点,放在鼻尖闻了闻,有股淡淡的铁锈味。
这时,他听见里屋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有人碰了碰衣柜的门。
阿明站起身,慢慢走向里屋。里屋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看见衣柜的门开了条缝,里面的旧衣服掉了一地。衣柜顶上,放着个小小的布偶,是用蓝布做的,眼睛是两颗黑色的纽扣,脖子上系着根红绳。
阿明拿起布偶,突然发现布偶的脖子是歪的,和昨晚那个黑影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他听见院子里传来“咚、咚”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石头砸石榴树。
阿明冲到院子里,石榴树下空荡荡的,只有几片被打落的叶子。他抬头看,看见树杈上挂着个东西,是个小小的竹篮,篮子里装着几块发霉的糕点。
“是给我的吗?”一个细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像个小孩。
阿明猛地回头,看见一个穿红肚兜的小孩站在院子门口,脸圆圆的,眼睛很大,只是脖子也是歪的。
“你是谁?”阿明的声音发颤。
小孩没说话,只是咧开嘴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尖尖的牙。他抬起手,指向阿明的身后:“妈妈说,敲门的人来了。”
阿明回头,看见朱漆大门不知何时开了,门外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脖子歪得几乎要断掉。
她的手指关节泛白,正一下一下地敲着门框:“咚、咚、咚。”
三
阿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回屋里的。他只记得女人的脸,苍白得像纸,眼睛里没有黑瞳,全是浑浊的白,敲在门框上的手指,指甲缝里嵌着暗红色的泥。
他死死抵着门,听见门外的敲门声越来越响,“咚、咚、咚”,像是敲在他的心脏上。女人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又尖又细,像用指甲刮玻璃:“广明,开门啊,我回来了。”
阿明突然想起张老头的话——表婶是上吊死的,脖子歪得像根麻花。
“我不是陈广明!”他对着门板喊道,“你认错人了!”
敲门声停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细细的声音响起,是那个红肚兜小孩:“妈妈,他不是爸爸。”
“那他是谁?”女人的声音带着疑惑。
“是新来的。”小孩说,“奶奶说,他住了爸爸的房子。”
“那他就得开门。”女人的声音变得阴冷,“谁住这房子,谁就得开门。”
敲门声又开始了,这次更响,更急,门板被震得嗡嗡作响,像是随时会被撞开。阿明看见门缝里渗进些暗红色的液体,顺着门轴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他突然想起张老头的话,表婶是上吊死的。那这些液体是……
“咚!”一声巨响,门板被撞得凹进去一块。阿明死死顶住门,感觉手臂在发抖。他看见门后的墙纸上,有个模糊的人影正慢慢浮现,脖子歪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和门外的女人一模一样。
“别敲了!”阿明嘶吼着,抄起墙角的扁担,朝着门板砸过去。
敲门声戛然而止。
阿明喘着粗气,握着扁担的手全是汗。他听见门外传来小孩的哭声,还有女人的哄劝声,声音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雨巷深处。
过了很久,阿明才敢松开手。他瘫坐在地上,看见门后的墙纸上,那个歪脖子人影的位置,多了个黑色的印记,像团烧过的纸灰。
他突然想起那个木制摇篮,疯了似的冲进正屋。摇篮还在八仙桌旁,只是里面的红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绺乌黑的头发,缠在摇篮的栏杆上,头发里还裹着块小小的骨头,指节大小,像是婴儿的指骨。
阿明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冲到院子里,扶着石榴树吐了起来。吐到最后,只剩下酸水,喉咙火烧火燎地疼。
他抬起头,看见石榴树的树洞里,塞着个东西,是个小小的布偶,和衣柜里那个一样,只是这个布偶的肚子上,用红布缝了个“明”字。
四
阿明决定离开这里。他收拾好行李,不敢再碰屋里的任何东西,包括那个缝着“明”字的布偶。
他锁好大门,铁链“哗啦”一声落下,锁孔里不知何时又塞进了那团发黑的棉絮。阿明转身想走,却看见巷口站着个人,是律师。
“你不能走。”律师的脸色很白,手里拿着个牛皮纸信封,“陈先生的遗嘱里还有东西要给你。”
阿明皱眉:“什么东西?”
“他的日记。”律师把信封递给阿明,“还有,他让我转告你,‘敲门的人不是要害你,是要找东西’。”
阿明接过信封,入手很沉。他打开一看,里面是本泛黄的牛皮纸日记,封面上写着“陈广明”三个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
“李老太怎么样了?”阿明突然想起那个提醒他的老太太。
律师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她昨晚去世了。”
阿明的心脏猛地一沉:“怎么死的?”
“邻居听见她屋里有人敲门,敲了一夜。”律师的声音很低,“今天早上发现的,人趴在门后,脖子歪了。”
阿明握紧手里的日记,指节泛白。他突然明白,老太太不是病了,是被那个敲门的女人害死了。
“这房子到底有什么秘密?”阿明盯着律师,“表婶为什么上吊?表叔到底是怎么死的?”
律师叹了口气:“其实,陈广明不是饿死的。他是自杀的,就在你住的那间屋里,用一根麻绳,吊在房梁上。”他顿了顿,“三十年前,他媳妇死的时候,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孕。”
阿明愣住了:“那孩子呢?”
“死了。”律师的声音有些沙哑,“陈广明疯了以后,把孩子的尸体藏在了石榴树洞里。直到上周,他自杀前,才把这件事写在日记里。”
阿明想起树洞里那个缝着“明”字的布偶,还有摇篮里的婴儿指骨,突然明白了什么。
“敲门的人,是表婶和那个没出世的孩子?”他问。
律师点了点头:“陈广明在日记里说,他媳妇死后,每天晚上都回来敲门,要找她的孩子。他把孩子藏起来,就是怕她带走。”
阿明翻开日记,第一页的字迹还算工整:“今天梅花开了,秀兰说喜欢,我摘了一枝插在瓶里。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了,我要当爹了。”
往后翻,字迹越来越潦草,甚至有些字被墨水晕开,像是写的时候在哭。
“秀兰和人吵架了,她说那男人摸她的手。我不信,我打了她。她哭了一夜,说要走。”
“她上吊了。脖子歪得好吓人。为什么不等我道歉?”
“邻居说听见敲门声,可我没听见。秀兰,是你回来了吗?你原谅我了吗?”
“孩子没了。我把他埋在石榴树下,秀兰找不到的。她不能带走我的孩子。”
“敲门声越来越响了。秀兰说,她知道孩子在哪。她说要带我走,一起找孩子。”
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明,对不起,让你卷进来了。找到孩子,还给她,别开门,让她走。”
阿明的手在发抖,他终于明白,表叔说的“明”,不是指他,而是那个没出世的孩子,那个本该叫“陈明”的孩子。
他合上日记,转身往37号走去。律师在他身后喊:“你要干什么?”
“把孩子还给她。”阿明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五
阿明再次推开37号的大门时,天色已经暗了。院子里的杂草像是又长高了些,石榴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像个张牙舞爪的鬼。
他走到石榴树下,伸手往树洞里摸。那个缝着“明”字的布偶还在,只是布偶的肚子上,多了个小小的红点儿,像是血迹。
阿明把布偶拿出来,又想起摇篮里的婴儿指骨。他冲进正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