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裹着夏末最后一点热意，撞在教学楼的玻璃幕墙上，碎成满走廊的蝉鸣。陈叙抱着刚从教务处领来的三十本《古诗文必背手册》，沿着楼梯扶手一点点往下挪——这摞书比她想象中沉得多，纸页边缘蹭着校服裙摆，留下细碎的纸屑。
二楼到一楼的转角处堆着几个蓝色垃圾桶，保洁阿姨正弯腰换垃圾袋，塑料摩擦的声响混着远处篮球场的哨声涌过来。陈叙下意识往内侧靠了靠，怀里的书却突然晃了一下，她手忙脚乱去扶，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个趔趄，整个人往前扑过去。
“哗啦——”
书本砸在地上的声音闷重又刺耳，最顶上那本顺着楼梯骨碌碌滚下去，在台阶上磕出几道折痕。陈叙膝盖撞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疼得眼冒金星，她顾不上揉膝盖，慌忙趴在地上去捡散了一地的书，手指刚碰到一本，就看见一只白色运动鞋停在离她指尖三厘米的地方。
那只鞋很干净，鞋带系得规规矩矩，鞋边沾着点浅褐色的泥土，像是刚从操场那边过来。陈叙顺着鞋子往上看，撞进一双异常平静的眼睛里。
男生站在楼梯平台上，背着个洗得有些发白的黑色双肩包，校服拉链拉到顶，领口别着的校牌在阳光下反光。他手里捏着一本封面磨得发亮的物理竞赛题，书页被风掀开一角，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红色批注。
“对、对不起！”陈叙慌忙爬起来，膝盖还在隐隐作痛，她手忙脚乱地去拢那些散落在他脚边的书，“我没看路，真的不好意思……”
男生没说话，只是蹲下身。他的动作很慢，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尖触到书脊时，陈叙才发现他左手手腕内侧有块浅淡的疤痕，像片小小的落叶。他捡书的动作很稳，一本本摞起来，连最底下那本被踩出浅灰脚印的，都被他细心地掸了掸封面。
陈叙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慌忙中掉在地上的便利贴本也敞开着，其中一页上画着只歪歪扭扭的小刺猬，正被他捡书的手压住了一角。那是她上课走神时画的，笔锋潦草，还被圆珠笔画了几道斜线，此刻暴露在陌生人面前，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给。”男生把摞好的书递过来，声音比想象中低，带着点像旧磁带的沙沙声，没什么温度，却不刺耳。
陈叙接过书时，指尖不小心蹭到他的手背，像碰着块微凉的玉石，她猛地缩回手，怀里的书差点又掉下去。“谢、谢谢……”她低着头，视线落在他的校牌上——高三（1）班，闵亦寻。
名字和人一样，带着点清冷的疏离感。
闵亦寻没再接话，只是弯腰捡起那本滚到楼梯底下的《古诗文必背手册》，又捡起那页飘到他脚边的便利贴。他捏着便利贴的一角看了两秒，那只被画得圆滚滚的小刺猬正对着他，鼻尖还被涂成了粉色。
陈叙的脸更烫了，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个可以还给我吗？”
他把便利贴递过来，指尖再次短暂相触。这次陈叙看得清楚，他的指腹上有层薄茧，像是常年握笔留下的。她飞快地抢过便利贴塞进校服口袋，抱着书转身就往一楼跑，跑过垃圾桶时还差点撞到保洁阿姨的拖把。
“慢点。”身后传来闵亦寻的声音，比刚才稍微温和了点。
陈叙没敢回头，一口气冲到教学楼门口的香樟树下才停下，扶着树干喘气。夏末的阳光透过叶隙筛下来，在她手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膝盖还在隐隐作痛，口袋里的便利贴像块小烙铁，烫得她心慌。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书，最上面那本的脚印格外显眼，像是块洗不掉的污渍。正懊恼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以为是闵亦寻追过来了，吓得差点把书又扔了，猛地转身，却看见同班的林晓语抱着个粉色保温杯跑过来。
“叙叙！你去教务处怎么去了这么久？”林晓语凑过来，一眼就看见那本带脚印的书，“嚯，这谁踩的？这么缺德！”
“不是……是我自己撞了人，不小心弄的。”陈叙把书往怀里紧了紧，“没什么，回去擦一下就行。”
“撞人？撞着谁了？”林晓语的八卦雷达立刻竖了起来，眼睛亮晶晶地扫着教学楼门口，“是不是帅哥？”
陈叙想起闵亦寻那双平静的眼睛，还有手腕上的疤痕，含糊地说：“就……一个学长吧。”
“学长？哪个班的？”林晓语不依不饶，“刚才我好像看见高三（1）班的闵亦寻从楼梯那边走出来，是不是他？就是那个总考年级第一的学神啊！”
陈叙愣了一下。她听说过闵亦寻这个名字，每次月考后的红榜顶端总有这个名字，后面跟着一串几乎满分的数字。据说他是物理竞赛队的种子选手，常年泡在实验室或图书馆，性格孤僻，很少和人说话——刚才那短短几分钟的接触，倒确实符合这个描述。
“好像……是他。”陈叙小声说。
“哇！你居然撞了闵学神！”林晓语夸张地捂住嘴，“他没骂你吧？我听说他脾气不太好，上次有个女生想抄他作业，被他瞪得差点哭了。”
陈叙摇摇头。他没骂人，甚至还帮她捡了书。只是那双眼睛太静了，像深潭，让人看不透情绪。
“走吧走吧，快上课了。”林晓语拉着她往教室走，“下午第一节是老班的课，迟到要罚抄《离骚》的！”
两人快步穿过操场，篮球砸在地面的砰砰声和男生的笑闹声扑面而来。陈叙下意识往篮球场瞥了一眼，阳光晃得她眯起眼，忽然看见场边的台阶上坐着个熟悉的身影——闵亦寻正低头看着那本物理竞赛题，书包放在旁边，校服外套被他搭在膝盖上，露出里面白色的短袖，手腕上的疤痕在阳光下若隐隐现。
有个穿红色球衣的男生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恰好与陈叙的视线撞上。
陈叙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像被抓住的小偷，慌忙低下头跟着林晓语往教学楼跑。背后的目光似乎还停留在她背上，带着点说不清的重量，直到进了教室，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摸着发烫的耳朵，才发现自己刚才跑太快，连呼吸都带着点抖。
上课铃响的时候，老班抱着教案走进来，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今天我们班转来一位新同学，大家欢迎。”
陈叙正对着窗外的香樟树发呆，听见这话愣了一下，抬头看向门口。
一个穿着和她同款校服的男生站在门口，背着黑色双肩包，手里捏着一本物理竞赛题——是闵亦寻。
老班拍了拍他的肩膀：“闵亦寻同学，从高三（1）班转来我们班，大家以后多照顾。”
全班顿时炸开了锅，窃窃私语声像潮水一样涌起来。陈叙坐在第三排，看着他走到讲台前，对着全班同学微微鞠躬，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依旧很静，像是对周围的骚动毫无察觉。
“你就先坐……”老班扫视了一圈教室，最终指向陈叙旁边的空位，“就坐陈叙旁边吧，那里正好空着。”
闵亦寻点点头，背着书包走下来。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很轻，却像敲在陈叙的心跳上，一下下的，让她握笔的手指都收紧了。他走到座位旁，放下书包，拉开椅子坐下，动作轻得几乎没发出声音。
陈叙低着头，盯着练习册上的“蒹葭苍苍”发呆，鼻尖却闻到一股淡淡的味道，像是旧书晒过太阳后的清香，混着点草木的气息，是从闵亦寻那边飘过来的。
他坐下后就拿出那本物理竞赛题，翻开到夹着书签的那页，笔尖在草稿纸上写着什么，发出沙沙的轻响。陈叙用余光偷偷瞥过去，看见他写的是一串复杂的物理公式，字迹和他的人一样，工整又带着点冷硬的棱角。
窗外的蝉鸣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风穿过走廊，吹动了闵亦寻放在桌角的校牌。陈叙的视线落在那三个字上——闵亦寻。
原来他就是闵亦寻。那个传说中永远考第一、永远独来独往的学神。那个被她撞了、还帮她捡书的男生。
她忽然想起口袋里那张画着荷包蛋的便利贴，脸颊又开始发烫。这时，闵亦寻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笔尖顿了顿，侧过头看她。
四目相对的瞬间，陈叙像被抓包的小偷，猛地低下头，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而身旁的闵亦寻，只是平静地看了她两秒，就转回头继续做题，仿佛刚才的对视只是错觉。
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在两人之间的课桌上投下一道浅淡的分界线。陈叙捏着笔，看着练习册上晕开的一小块墨迹，忽然觉得，这个九月的下午，好像和以往所有的下午都不太一样了。
走廊里的风还在吹，带着香樟叶的气息，也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初识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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