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眠》
第一卷:夏日蝉鸣里的秘密
第一卷---第一章潮湿的屋檐
南方六月的梅雨季,空气里像拧得出水来,太阳却依旧带着淬了火的烈意,把柏油路晒得发软,空气里飘着樟树、沥青和雨水混合的复杂气味。
沈辞蹲在搬家公司的卡车旁,帆布鞋底沾着的泥点蹭在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看着工人把最后一个蛇皮袋拖下来,袋口露出半截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子——那是他在原来学校唯一带走的东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听见沈国强打了个酒嗝,带着熟悉的烟草味和醉意:“以后这就是你家了,跟你周阿姨、林砚哥好好相处。”
男人的声音带着酒气,是他的父亲沈国强。沈辞慢吞吞地站起来,看见父亲正对着一个中年女人笑,那笑容谄媚得让他胃里发紧。
“这是周阿姨。”沈国强拍着他的背,力道重得像要把他拍进地里,“叫人啊。”
沈辞没说话,低着头踢脚下的石子。他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刺人,甚至带着点温和,像夏天傍晚偶尔吹过的风。
周阿姨正站在单元楼门口,脸上堆着客气的笑,眼角的细纹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小辞来了?快进来,外面又热又潮。”她是林砚的母亲周慧,一个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却让人不敢轻易亲近的女人。
沈辞没应声,只是往旁边挪了挪,躲开沈国强挥过来的手——他怕那只刚摸过酒瓶的手,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带着不耐烦在他身上留下青紫的印子。
这时,楼梯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沈辞抬起头,看见一个少年站在那里。白衬衫的袖子卷到小臂,露出干净的皮肤,鼻梁很高,嘴唇很薄,眼神清淡得像刚被雨水洗过的天空。他手里拎着两个玻璃杯,大概是听到动静下来的,目光落在沈辞身上时,没有像周慧那样刻意的热络,也没有沈国强那种敷衍的命令,只是平静地扫了一眼,然后移开视线,对周慧说:“妈,水晾好了。”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反驳的笃定。
这就是林砚,他名义上的“哥哥”。
沈辞后来想,或许从这一刻起,他就对这个少年产生了莫名的依赖。在这个充满陌生气味的房子里,林砚是第一个没有用审视或怜悯的目光看他的人,像一株沉默的树,立在潮湿的屋檐下,不说话,却让人觉得莫名安稳。
“先喝点水吧。”林砚把其中一杯递过来,声音清润,“刚烧开的,晾了会儿,不烫。”
玻璃杯壁上凝着水珠,碰到沈辞的指尖时,他瑟缩了一下。抬头的瞬间,正好对上少年的眼睛——很干净的一双眼,瞳仁是浅褐色的,像浸在水里的琥珀,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
“谢谢。”沈辞接过杯子,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老式单元楼在三楼,爬楼梯时沈辞落后半步,听见周慧低声对林砚说:“小砚,你多照顾着点小辞,他刚转来,对这边不熟。”
“知道了,妈。”林砚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沈辞耳朵里。
他的房间在林砚隔壁,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墙壁上还留着前任租客贴海报的印子,黏糊糊的,像没撕干净的伤口。沈国强把蛇皮袋往墙角一扔,打了个酒嗝:“凑活住吧,要不是我,你现在还在那个破巷子里……”
沈辞没接话,只是往窗边挪了挪。他的目光越过墙壁的阻隔,落在对面的房门上。那扇门没关严,露出一道缝,能看见里面的书桌靠着窗,桌上堆着整齐的试卷,台灯是老式的黄铜款,灯杆上缠着圈褪色的蓝布条——像某种隐秘的标记。
门被轻轻敲响时,沈辞正坐在床沿发呆。林砚端着个搪瓷碗走进来,碗里是冰镇的绿豆汤,上面浮着几粒亮晶晶的冰糖:“刚熬的,解暑。”他把碗放在床头柜上,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房间,“这房间以前堆了些杂物,我昨天帮你打扫出来了,床和书桌都是新的,看看还缺什么……哦对了,书桌要是觉得小,明天我妈会让人再搬一张过来,今晚你要是不介意,先跟我用一张?”
沈辞没听进去太多,他看着他。少年比自己高小半个头,站在门口时,背后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把自己笼罩住。这是他第一次被人这样温和地对待,不像以前邻居那样躲着他,也不像父亲的狐朋狗友那样用打量货物的眼神看他。
“不用了。”他小声说,“我不写作业。”
林砚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没再坚持,只是指了指墙上的空调:“遥控器在枕头底下,热的话就开,不用省电费。”说完又补充道,“我房间灯晚上不关,你要是怕黑……”
“我不怕。”沈辞打断他,语气硬邦邦的,却没什么底气。他其实很怕黑,怕在以往的那些黑夜里藏着父亲醉酒后的打骂。
林砚没在意他的抵触,只是笑了笑,转身带上门。关门前,沈辞看见他手里还拿着本物理习题册,封面上写着“高三(1)班林砚”。
后来沈辞才知道,林砚是年级第一,是老师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是这个重组家庭里最让人省心的存在。而自己,是那个拖着“拖油瓶”标签闯进来的外人,成绩垫底,性格孤僻,连父亲都懒得多看一眼。
晚饭时的气氛有些微妙。沈国强和周慧坐在主位,说着些客套的家常,林砚安静地扒着饭,偶尔被周慧问起学校的事,也只是简单地答“还好”。沈辞低着头,用筷子把碗里的青菜拨来拨去,没什么胃口。
“小辞,多吃点鱼,补脑子。”周慧夹了块鱼给他,鱼刺剔得很干净。
沈辞说了声“谢谢周阿姨”,刚把鱼放进嘴里,就听见沈国强打了个酒嗝:“这孩子笨得很,跟他那个死妈一样,周老师您多担待。”
周慧的笑容僵了一下,没接话。
沈辞握着筷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能感觉到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连窗外的雨声都好像变大了。
“爸。”他低声说,声音发紧。
“怎么?我说错了?”沈国强眼睛一瞪,酒杯往桌上一磕。
“沈叔,”林砚忽然放下筷子,声音不大,却让沈国强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小辞看上去还是挺乖的,沈叔您不必操心,等转学手续弄好了,他有什么困难或者跟不上进度的,我可以帮助他,您不用太过于操心了,伤身。”
沈国强愣了愣,大概是没想到这个继子会帮沈辞说话,哼了一声,没再发作。
沈辞抬起头,对上林砚看过来的目光。少年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潭深水,看不出情绪,却让他莫名地松了口气。他低下头,把那块鱼咽下去,没尝出什么味道,只觉得眼眶有点发烫。
午饭饭后,沈国强被周慧扶去客房睡觉,客厅里终于安静下来。沈辞刚想回房间,就被林砚叫住了:“过来。”
少年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摆着几本练习册和一支红笔。台灯的暖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侧脸轮廓,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坐。”他指了指对面的地毯。
沈辞乖乖坐下,膝盖几乎碰到茶几的边缘。林砚翻开他的书包,拿出那张皱巴巴的转学成绩单,红叉叉像补丁一样贴在上面。他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数学和物理基础太差了,得补。”
沈辞没说话。他以为对方会像以前的老师那样叹气,或者像沈国强那样骂他“没用”,但林砚只是把成绩单叠好,放回他的书包:“晚上七点,我来叫你,给你讲题。”
他的声音比白天更低沉些,带着点疲惫,却很耐心。指尖在练习册上划过,指着上面的错题:“这道题,二次函数图像开口方向错了,应该向下。这里,对称轴公式记错了,是-b/2a,不是2a/b。”林砚把公式写在草稿纸上,字迹清隽,“抄十遍,明天我检查。”
沈辞点点头,拿起笔,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旁边的林砚离得太近了。他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混着刚洗过的头发清香,像夏日里冰镇的柠檬汽水,清爽得让人心头发痒。
“别紧张。”林砚像是察觉到了,停下笔,“这些都是基础题,不难。”
沈辞“嗯”了一声,低下头,假装认真地抄公式。台灯的光落在纸上,把他的影子和林砚的影子投在墙上,挨得很近,像两个相依的剪影。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淅淅沥沥的,像一首漫长的催眠曲。沈辞抄着公式,听着林砚翻书的声音,忽然觉得,这个重组家庭的屋檐下,或许藏着一些他从未奢望过的东西。
比如此刻的安静,比如一道暖黄的灯光,比如一个在他被亲生父亲羞辱时,愿意开口为他解围的人。
抄到第五遍的时候,他偷偷抬了下头,看见林砚正低头看着练习册,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很柔和。少年的嘴唇很薄,抿着的时候,嘴角有一道浅浅的纹路。
沈辞的心跳忽然快了半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慌忙低下头,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怎么了?”林砚抬头看他。
“没、没事。”沈辞把那页纸撕掉,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林砚没再问,只是把自己的草稿纸推过来:“用我的吧,纸厚。”
纸上有淡淡的铅笔印,是一些数学公式和解题步骤,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沈辞拿起笔,在空白处接着抄,忽然觉得,这个潮湿的夜晚,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直到九点半,林砚才让他回房。沈辞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练习册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是林砚的字迹:“明天早上六点半起来背书,我叫你。”
他捏着那张纸条,站在走廊里,看着林砚房间的灯还亮着。暖黄的光从门缝里漏出来,沿着地面铺开,将两个房间的距离悄悄缩短了些。
回到房间,沈辞躺在床上,没开空调。南方的夏夜闷得像个蒸笼,他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翻书声,一页一页,很规律,像某种安神的符咒。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听见隔壁的灯“啪”地灭了。
听着窗外的雨声,没什么睡意。他想起林砚替他解围时平静的眼神,想起对方低头讲题时认真的侧脸,想起那碗清甜的绿豆汤……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是以前一起在巷子里玩的朋友发来的:“辞哥,啥时候回来?李胖子他们说要找你算账。”
沈辞盯着那条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迟迟没回。他知道那些人说的“算账”是什么意思,上周转学之前,他为了抢回被李胖子抢走的书包,跟他们打了一架,把李胖子的头打破了。
放在以前,他肯定会回“等着,明天就去”,但现在,他看着对面房间透过来的灯光,忽然不想回去了。
他想留在这个有暖光的房间里,想让林砚明天早上六点半叫醒他,想把那些错题都弄懂,想……变成一个配得上这盏灯的人。
沈辞删掉了输入框里的字,把手机调成静音,塞回枕头底下。
黑暗瞬间涌过来,把他包裹得密不透风。沈辞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他其实很怕黑,怕再以往无数个黑夜里,藏着父亲醉酒后的打骂,怕那些看不见的、嘲讽的眼睛。
就在这时,门缝底下透进来一线光。他盯着门缝底下透进来的那线光——林砚果然故意把房门留了条缝,那是走廊灯的颜色,却像根救命稻草,让他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
仿佛能闻到林砚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混着雨水的清冽,让人安心。
这是他在林家的第一个夜晚。
潮湿的屋檐下,有个人替他挡住了风雨,也在他心里,悄悄点亮了一盏灯。
他不知道这盏灯能亮多久,也不知道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会不会像泡沫一样破灭,但至少此刻,他能感觉到那束光,正透过门缝,落在他的手背上,暖得让人心头发颤。
后半夜下起了雨,敲在窗台上,淅淅沥沥的。沈辞盯着那线光,闻着空气中渐渐散开的绿豆汤甜香,第一次在陌生的地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