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碎裂的瓷片与寂静清晨
雨是后半夜彻底停的。
整个世界被雨水反复冲刷浸泡后，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湿漉漉的寂静。沈辞僵在房间中央，像个被抽掉发条的木偶。客厅的狼藉已被林砚沉默地收拾干净，只有那块被水浸透的地毯还散发着凉气，深色的水渍如同一块丑陋的胎记，烙在昂贵的地毯上，也烙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身上。
隔壁房间的门关上了。林砚的灯却亮着，微弱的暖黄光线从门缝漏出，斜斜地铺在走廊的地板上，像一道无声的警告。沈辞站在原地，血液冲撞着耳膜，周慧那双绝望而冰冷的眼睛，林砚平静说出的“报警”二字，沈国强瘫软在地如同烂泥的狼狈……所有画面在脑海里疯狂撕扯，几乎要将他的神经碾碎。
他没有勇气出去看看周慧的房间，那扇紧闭的房门如同深渊的入口。他更不敢去敲林砚的门，询问那个冰冷的决定背后是怎样的心绪。那扇漏着光的门，此刻更像是一座孤岛，他站在冰冷的海水里，眼睁睁看着它漂远。
时间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走廊里的灯终于啪地灭了。黑暗完全降临，像一块沉重的幕布压下来，将白日的疯狂、绝望和无助彻底封存。
沈辞像一具失去提线的木偶，终于挪动僵硬的腿，倒在冰凉的床上。被子还保持着早上离开时的形状，冷硬地团着，没有丝毫温度。他把脸埋进枕头，试图隔绝窗外湿冷的空气，隔绝客厅残留的水腥味，更隔绝门外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黑暗中无声流淌的悲伤。
第二天清晨的闹钟响起时，沈辞甚至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闹铃。他几乎是弹坐起来的，心脏跳得又急又乱，带着一种宿醉未醒的钝痛。昨夜像一场混乱暴烈的梦魇，此刻残留的惊悸感如此真实。
房子里安静得可怕。不，是寂静。一种冰封般的、被强行凝固后的死寂。没有周慧在厨房忙碌的动静，没有水流声，没有锅碗的碰撞声，甚至没有窗帘被拉开的声响。
沈辞屏住呼吸，几乎是踮着脚尖推开门。
客厅已经被收拾得异常整洁，昨晚的狼藉消失无踪，连那块巨大的水渍也被专业的地毯清洁设备处理过，只留下一点无法完全去除的浅淡痕迹。
餐桌上空空如也。没有热粥，没有煎蛋，没有周慧端上来的牛奶杯。只有清冷的晨光斜斜地穿过阳台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一片冰冷的光斑。
林砚的房门依旧紧闭。
周慧的房门也是紧闭的。
沈国强……沈辞的心猛地一沉。他这才发现，玄关处原本属于沈国强的皮鞋和那把挂在衣帽钩上的车钥匙——都不见了。
林砚昨晚那句冰冷清晰、没有一丝波澜的“报警”，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猛地扎进记忆最深处，寒意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门锁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很轻，但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清晰。
沈辞猛地扭头，心脏几乎悬到了嗓子眼。
门被推开了…是周慧。她…回来了。
眼前的周慧让沈辞几乎认不出来。仅仅过了一个夜晚，像瞬间苍老了十岁。她的脸是一种失血的灰白，眼窝深陷下去，眼皮浮肿得厉害，显然一夜未眠，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了以往的生气，只剩下一片空茫的疲惫和一种深刻入骨的、再也无法拼凑起来的死寂。她身上套着一件单薄的外套，上面还沾染着清晨室外湿冷的潮气，头发有些凌乱地别在耳后。
她推门进来，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看到站在客厅中央、脸色惨白如纸的沈辞时，她的脚步顿了一下。那双空洞的眼睛短暂地聚焦在沈辞身上，视线却没有温度，像穿透他看向更远的虚空，又或者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停留。
没有质问昨晚那个“偷摸”的钱包，没有斥责，甚至连询问沈国强的去处都没有。她只是极缓慢地、挪着步子，走向自己的卧室。经过客厅时，她的目光在打扫得干干净净却依旧残留着创伤痕迹的地毯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毫无波澜，仿佛那已是一块与己无关的布景。在餐厅桌角，她突然停住——那里躺着一小片昨晚清扫遗漏的、极其微小的、尖锐的瓷片。
周慧缓缓地蹲下身，动作迟滞。她伸出枯瘦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捏起那块碎瓷片，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那不是碎片，而是什么珍贵的蝴蝶标本。她就那样捏着，放在眼前细细地看着，灰白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捏着碎瓷片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时间在她这个诡异的动作里凝固了。
沈辞屏住呼吸，连一丝声响都不敢发出。他看着周慧单薄的背影，像一个孤魂游荡在冰冷的晨光里，一种灭顶的悲凉和巨大的恐惧感狠狠攫住了他——她是不是……疯了？
几秒钟，或者一个世纪那么长。
周慧松开了指尖。
那枚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碎瓷片，悄无声息地落回冰冷的地面，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然后，她继续拖着脚步，无声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门…又被合上了。
那声轻微的“咔哒”落锁声，像一声冷酷的判决，将沈辞彻底钉死在寂静的冰川里。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光线里浮动的细小尘埃都清晰可见，但这光亮温暖不了分毫。屋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屋子里安静的可怕，沈辞此刻就像夜晚漂浮在没有灯塔的海上，飘渺，看不见岸，在这个海里他也没有岸，只有无尽黑暗将他包裹、吞噬。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另一道门锁的转动声。
沈辞猛地回头。
林砚房间的门开了。
他走了出来，依旧是穿着整齐的校服衬衫，领口的扣子像往常一样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遮住了所有可能存在的情绪波动。但他的脸色也带着熬夜的苍白，眼下有明显的青影，眼神却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没有任何风暴过后的混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一种仿佛将灵魂都抽离了的疲惫。
他看了一眼周慧紧闭的房门，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哀戚，平静地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结果。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餐桌一角——周慧刚刚遗落在地上，被他清晰看到的那点微小瓷片，正在晨光中折射着冰冷刺眼的光。
林砚走了过去。他的脚步没有停顿，没有一丝犹豫。他走到桌角，目光落在那片孤零零的瓷片上。他弯腰，却不是像周慧那样小心翼翼地捡起，而是随手从餐桌上抽了一张干净的纸巾。
纸巾覆盖住那片尖锐的、带着罪恶和毁灭气息的碎片。
他随手将那团裹着碎片的纸巾拿起，看也没看，步履沉稳地走向厨房的垃圾桶，手腕轻轻一翻，利落地丢了进去。
“啪。”
桶盖合拢的声音，清脆，短促，冰冷。
像是在为一个时代，一位父亲，一个家庭昔日的幻想，盖棺定论。
林砚做完这一切，才转过身。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沈辞惨白的脸上。那眼神锐利依旧，却又深得像暴风雨后的泥沼，混合着疲惫、隐痛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近乎残酷的了悟。他看着沈辞，嘴唇微启，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粉碎性的力量，清晰地穿透这凝滞的、令人绝望的寂静：
“有些假的东西，该打碎了。就像那个瓷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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