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眼神温柔得一如往昔，可沈玉容却偏偏从那双眸子里，读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

那眼神，竟与他方才看着永宁公主时，心里掠过的嘲弄如出一辙。

他心头一紧，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道模糊的影子，指尖却只穿过一片虚无。

下一秒，那影子便如同水中的倒影般，轻轻晃了晃，碎成了无数片，消失不见了。

“玉容，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沈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关切。

沈玉容猛地回过神，扶着石桌慢慢站直身子，用袖口擦了擦嘴角，脸上早已恢复了平静，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

他转过身，对着沈母轻声道……

沈玉容娘，没什么，许是方才路上受了点风，有些不适。

“怎么不早说？快回房歇歇，我让人给你炖碗姜汤来。”

沈母说着就要去吩咐下人。

沈玉容不用了娘，我没事。

沈玉容拦住她，语气依旧温和……

沈玉容我回房躺会儿就好，您也早些歇息吧。

说完，他便转身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背影显得有些单薄。

回到房里，他卸下一身的官服，换上了素色的常服，独自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桌上的烛火跳动着，映得他的影子忽明忽暗。

没什么，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世上本就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有得必有失。

他失去了一些东西，那些曾经以为会珍藏一辈子的回忆，偶尔想起时，确实会让人心头发酸，甚至有些难过。

可他得到的，却远比失去的多得多。

他不再是那个住在破庙里，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人人都能踩一脚的穷书生了。

他是新科状元，是皇帝看重的臣子，未来还会是永宁公主的驸马，是皇亲国戚。

他终于凭着自己的手段，亲手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至于那些失去的……不过是他走向这条康庄大道的垫脚石罢了。

沈玉容抬手，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袖口，那里还残留着方才抱过永宁公主时，沾染的淡淡香粉味。

他微微勾了勾唇角，眼神里没有了方才的恍惚，只剩下一片清明的冷静。

和从前截然不同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咚——”

一声清越的木鱼声，从沉寂的慈宁宫内悠悠荡开，在雕梁画栋的殿宇间打着转，又轻轻落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面上。

太后一身明黄色绣暗金龙纹的长裙，裙摆逶迤在微凉的金砖上，她跪坐在铺着软垫的蒲团上。

面前的紫檀木桌案上供着一尊小巧的玉佛，案头燃着三炷线香，袅袅青烟缠绕着她鬓边的赤金镶珠抹额，晕开一层朦胧的烟气。

她手中握着那只乌木木鱼，指节因微微用力而泛出淡粉。

每一次敲击都慢而沉，口中默念着经文，语调平缓得像是殿外廊下静静流淌的时光。

“娘娘。”

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殿内的宁静，太后身边最得力的陶姑姑提着裙摆，脚步放得极轻。

走到太后身侧三步远的地方，顺势跪了下去，膝盖触到绒毯时几乎没发出声响。

她垂着眼，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惊扰了案上的香火……

“我们安插在肃国公府附近的人，已经盯了足有小半年了。”

“这半年里，那位姬县主，竟一次都没踏出府门半步，连肃国公本人，也鲜少在府中停留。”

太后敲击木鱼的手蓦地一顿，那声“咚”便卡在了半空，殿内瞬间静得能听见香灰簌簌落在宣纸上的轻响。

她缓缓睁开眼，那双平日里总含着几分慈和的眸子，此刻在香烟缭绕中显得有些幽深。

目光落在桌案上那尊玉佛的笑脸上，却没看陶姑姑，只淡淡问道……

林柔嘉.太后可曾探听到，到底是为何？

“回娘娘的话！”

陶姑姑依旧垂着头，声音里带着几分不确定……

“据国公府外巷子里那个卖糖人的老丈说，像是今年中秋那几日，天儿忽的转凉，姬县主许是受了寒，染了场风寒。”

“那病来得凶，听说在床上躺了足有一个多月，才渐渐好利索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等病好了，县主像是也没了往日的精神头，不耐烦见府里的旁支亲戚，更别说外人了，索性就关了自己的院子，整日闭门不出。”

“至于其他的……国公府的下人、小厮，都是肃国公一手调教出来的，嘴巴严得像缝了线。”

“不管是打赏还是旁敲侧击，半句关于府里的事都不肯往外漏，奴婢派去的人，也实在探听不到更多了。”

太后没再说话，只是重新抬起手，指尖落在木鱼上，却没有立刻敲击，指腹轻轻摩挲着木鱼表面光滑的纹理。

殿内的香火烧得更旺了些，烟气氤氲，将她的侧脸映得有些模糊。

片刻后，她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香火声盖过……

林柔嘉.太后下去吧。

“是。”

陶姑姑恭敬地应了一声，缓缓起身，依旧是来时那般轻的脚步，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只留下太后一人，在香烟缭绕中，重新举起木鱼，一声“咚”再次响起，却比先前，似乎沉了几分。

汀兰院内的午后，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廊下的兰草叶片上凝着未干的露珠，风一吹，便顺着叶尖滚落，悄无声息地融进泥土里。

姬珞坐在窗边的梨花木桌旁，指尖捏着一只白瓷汤匙，漫不经心地搅动着碗中刚端来的百合莲子羹。

羹汤还冒着淡淡的热气，银耳的软滑、莲子的清甜混着百合的微苦，在空气中漾开浅浅的香气。

可她的目光却落在窗外的池塘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汤匙在碗底划出轻轻的“叮”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代湄伊还在这儿发愣？

院门口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着代湄伊清脆的嗓音，打破了院内的宁静。

她提着裙摆快步走进来，身上的茜色罗裙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径直走到姬珞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随手拿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才皱着眉道……

代湄伊你这病装得可真够久的，从初秋一直装到姬蘅从襄阳回来，算算也有小半年了。

代湄伊你知不知道，慈宁宫里那位，为了盯着你，在肃国公府周围埋了多少眼线？

代湄伊我刚才从巷口过来，三步一个卖针线的婆子，五步一个修鞋的匠人。

代湄伊那眼神都快黏在我身上了，真不知道被多少双眼睛盯着！

姬珞终于停下了搅动汤匙的手，她将汤匙轻轻放在碗沿，发出一声轻响，目光依旧落在窗外——

池塘里的锦鲤正摆着尾巴游过，搅碎了水面上的日光。

姬珞.叶红鱼我都知道。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被风吹散的云……

姬珞.叶红鱼慈宁宫收到的那些消息，说我染了风寒闭门不出，说我不耐烦见人。

姬珞.叶红鱼那都是我想让他们知道的，不然你以为，凭国公府的规矩，那些闲话能传出去半分？

代湄伊挑了挑眉，放下茶盏，撑着桌子笑起来……

代湄伊我还以为您老人家打算一直待在这汀兰院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做个不问世事的闲散县主呢！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

代湄伊不过说真的，姜元柏那女儿，倒是个有胆子的，做了件大事。

代湄伊听说她带着桐乡的百姓，一路从南边赶过来上京告御状，这会儿已经到长安门了。

代湄伊巧的是，姬蘅现在可不就在长安门附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