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

洪孝帝闹事？

洪孝帝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随即从御座上站起身来，身上明黄色的龙袍随着动作微微晃动，衣料上绣着的金龙仿佛活了一般……

洪孝帝也未必就是闹事吧。

他踱了两步，目光望向殿外，语气沉了沉……

洪孝帝到底是何缘由，让一个小姑娘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带着乡民来击冤，朕还是亲自去外头听听他们怎么说才好。

洪孝帝苏公公，你随朕一同过去。

“奴才遵旨。”

苏公公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应下，快步跟上洪孝帝的脚步，一路上都微微低着头，小心地伺候在侧。

丽嫔也赶紧从座位上起身，侧身站到一旁，对着洪孝帝离去的背影盈盈一拜，声音柔和……

丽嫔臣妾恭送陛下。

她没有跟着上前，只是站在原地，看着皇帝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外，才缓缓直起身来。

跟在洪孝帝身边这么多年，丽嫔早已摸透了他的性子。

皇帝向来分得清轻重，但凡涉及朝政正事，最不喜后宫之人掺和。

他常说，后宫不得干政，这不仅是祖制，更是他心中的一道底线。

当年成王的母妃刘太妃，便是仗着先帝在世时的宠爱，又有娘家手握兵权的势力撑腰。

在朝堂上处处为成王谋划，拉拢朝臣，差点就真的让成王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帝位。

若非如今的太后当年在其中多方周旋，联合一众老臣稳住局面，怕是如今这金銮殿上的九五之尊，早就不是他洪孝帝了。

也正因如此，皇帝对后宫干政之事向来讳莫如深，她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凑上前去，徒惹皇帝不快。

洪孝帝踏进御书房时，脚步比往日沉了几分，玄色常服下摆扫过铺着的暗纹毡毯，只在紫檀木御案后稳稳坐下。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案上镇纸的云纹，目光落在窗外檐角的铜铃上，却没几分心思看那随风轻晃的景致——

殿门处的帘栊被轻轻掀起，内侍们正络绎不绝地躬身进来，将长安门此刻的境况一五一十地禀奏。

从百姓聚集的人数，到姜梨如何在鼓前立定，再到那些鸣冤者的供词，桩桩件件都说得细致。

直到有内侍提及，姜梨说鸣冤鼓前的人虽有百十来号，一同受了“坐答五十”的责罚，算下来竟不过每人挨了半杖时，御书房里紧绷的气氛忽然松了些。

洪孝帝原本抿成直线的唇瓣几不可察地动了动，随即低低笑出了声，连带着眼角的细纹都舒展了几分，他手指点了点御案，带着几分无奈又好笑的语气笑骂……

洪孝帝姜元柏这老狐狸，藏了满身的算计，没成想生的女儿竟也这般奸猾，连挨罚都能算得这般精！

侍立在一旁的苏公公垂着眼，将洪孝帝的神情瞧得真切。

皇上嘴里骂着“奸猾”，可那眉宇间非但没有半分震怒，反倒藏着些欣赏的暖意，他心里顿时便回过味儿来——

看来姜二小姐带着乡民进京敲鸣冤鼓这等在旁人看来惊世骇俗的大事，在洪孝帝这儿，竟不算什么麻烦，甚至隐隐透着几分认可。

等殿内的内侍退下，苏公公才上前一步，声音放得轻柔……

“皇上，您还记得吗？这十几年来，燕京城的天子脚下，可是再没人敢敲响那面鸣冤鼓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姜二小姐这回，可是真真切切做了件震动燕京的大事，京里多少双眼睛，此刻怕是都盯着长安门那边呢，连各府的眼线，估摸着都快把那儿围满了。”

洪孝帝闻言，抬眼看向苏公公，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御案边缘，问道……

洪孝帝你倒说说，她这事做得如何？

苏公公忙躬身，语气带着几分谨慎……

“这……老奴不过是个伺候皇上的，哪敢胡乱揣测圣意和姑娘的心思。”

他话锋轻轻一转，又道……

“只是老奴心里头有个疑问，不知道姜大人——也就是姜大人，他知不知道姜二姑娘这般行事？”

“毕竟这可不是小事，姑娘家带着庶民敲鼓，传出去可是要惊掉不少人的下巴。”

洪孝帝他？

洪孝帝他自然是不知道的。

洪孝帝闻言，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

洪孝帝你没听内侍说吗？

洪孝帝这姜家小姐从南边回来，连姜府的大门都没踏进去，就急匆匆地直奔长安门敲了鸣冤鼓。

他端起案上的茶盏，掀开盖子吹了吹浮叶，语气笃定……

洪孝帝明摆着，她是怕夜长梦多，怕回了姜府被姜元柏那老狐狸察觉，横生枝节阻挠她。

洪孝帝才索性先斩后奏，把事情闹到朕的跟前再说。

苏公公顺着洪孝帝的话想了想，也跟着笑了，语气里多了几分赞叹……

“这么说，姜家二姑娘当真是个机灵人，就是这胆子也太大了些。”

“放眼整个燕京的世家小姐，哪个不是被规矩框着，言行举止都要讲究个大家闺秀的体面，谁敢做这些惊世骇俗的事？”

“更何况，她还敢跟那些庶民们混在一处，一同在鼓前跪着，这要是传出去，怕是要被那些酸儒们说三道四了。”

洪孝帝和庶民混在一起怎么了？

洪孝帝放下茶盏，语气陡然沉了沉，却不是对着苏公公发火，反倒带着几分正色……

洪孝帝这天下，本就是由千千万万的庶民组成的。

洪孝帝没有百姓耕作，何来粮仓充盈？

洪孝帝没有百姓安居，何来江山稳固？

洪孝帝若是离了百姓，这江山社稷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他话锋一转，又提起另一件事……

洪孝帝对了，姜家二小姐递的状子，叶世杰已经给朕呈上来了，朕方才已经看过了。

说到此处，洪孝帝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方才的几分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御案上的烛火似乎都被这股寒气逼得晃了晃……

洪孝帝不看不知道，一看才惊觉，朕的天子脚下，竟还有这般猖狂的匪寇！

洪孝帝光天化日之下，竟敢那般鱼肉百姓，简直是无法无天！

苏公公听着皇上陡然转冷的语气，心里一凛，忙垂首敛目，不敢再接话。

只是他心里头的疑惑却更甚了——户部员外郎叶世杰？

叶大人什么时候把有关薛家案的折子递到皇上跟前了？

他日日伺候在皇上左右，竟半点风声都没听闻。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叶世杰已经呈了折子，皇上又摆出了这般态度，眼下的情形便不难明白了——

至少这薛家一案，姜二小姐既然得了皇上的关注，想来是不会出什么差错的，她这一趟鸣冤鼓，算是敲对了地方。

洪孝帝指尖捻着那份摊在御案上的折子，指腹摩挲过宣纸边缘，连带着那上面的墨字仿佛都透出几分灼人的火气。

叶世杰递上来的诉状写得详实，一笔一划都在控诉桐乡县丞冯裕堂的累累罪状——

贪墨赋税、草菅人命，桩桩件件都凿得扎实。

更将薛怀远如何被构陷下狱的经过写得明明白白，从最初的栽赃物证，到狱中屈打成招的细节，读来只觉字字泣血。

他身为大燕天子，端坐龙椅多年，见过的龌龊事不算少。

可这般明目张胆地在地方作威作福、构陷忠良，还是让他胸腔里的怒火“噌”地一下就窜了起来，指节因用力攥着折子而泛白。

但怒火稍歇，一丝考量便浮了上来：姜梨这丫头，凭着这份诉状敲鸣冤鼓倒也说得过去，可竟要借着这由头求面圣，未免太过孟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