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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的暖阁里,气氛本就因窗外连绵的秋雨添了几分滞闷,忽听“啪”的一声脆响,永宁公主手中的白瓷茶盏重重砸在描金地砖上。
碎瓷四溅,碧螺春的茶汤混着几片嫩绿的茶叶泼了一地,溅湿了她月白色的罗裙下摆。
侍立在旁的侍女们吓得脸色发白,齐刷刷跪了一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沈玉容却似未受这骤起的怒意影响,他坐在对面的梨花木椅上,指尖还捏着半块未吃完的芙蓉糕。
只是抬眸看向永宁公主,目光落在她因用力而被瓷片划伤的指尖——那伤口不算深,却正渗着细密的血珠,在她白皙的手背上格外扎眼。
他放下手中的糕点,抬手缓缓解开腰间系着的玉扣丝绦,声音依旧是惯常的温和,听不出半分波澜……
沈玉容都起来吧。
说着,他朝最靠近门口的侍女招了招手,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
沈玉容去取府里的金疮药和干净的细棉布来,记得带那盒加了珍珠粉的,性子温和些。
侍女忙不迭应了声“是”,连滚带爬地退出去,不多时便捧着一个雕花木盒回来,双手奉上。
沈玉容接过木盒,示意所有下人都退到暖阁外候着,直到厚重的朱漆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人的视线,他才起身走到永宁公主身边。
半蹲下身,自然地拉起她受伤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膝头。
他打开木盒,先用干净的棉布蘸了些温热的茶水,轻轻擦拭掉她指尖的血渍和茶渍,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摆弄一件易碎的珍宝。
永宁公主本还憋着一肚子火,被他这般温柔对待,心头的戾气竟悄悄散了些。
可一想到那个名字,眼底的怒意又翻涌上来,她咬着牙,声音里淬着冰碴儿,恨声道……
永宁.婉宁姜梨!这个贱人,竟然还活着!
沈玉容手上的动作未停,他用银簪挑了一点乳白的药膏,细细抹在她的伤口上。
闻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倒像是在听一件寻常的琐事。
永宁公主却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自顾自地往下说,语气里满是不甘与怨怼……
永宁.婉宁如今整个燕京城都在传,说姜家那个二小姐,不知从哪儿凑了一帮桐乡的乡民,竟要为薛怀远那桩旧案翻案。
永宁.婉宁你说可笑不可笑?
永宁.婉宁我先前竟半点风声都没听到,这些日子一门心思扑在亲事上,还指望母妃能在皇兄面前多帮衬几句,促成我和你的事。
她顿了顿,想起刘太妃的态度,语气里又添了几分委屈……
永宁.婉宁你也知道,我母妃一向不喜欢你,总说你虽有才华,家世却差了些。
永宁.婉宁一心想让我嫁个世家大族的子弟,说什么门当户对,将来在婆家才有底气。
永宁.婉宁若不是我哥哥在一旁帮着你说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你是难得的栋梁之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母妃怎会松口?
永宁.婉宁好不容易等她点了头,说再过些日子就寻个机会跟皇兄提亲事,我都悄悄让绣坊赶制嫁衣了,连嫁衣上要绣的并蒂莲样式都选好了。
永宁.婉宁满心以为这事儿已是板上钉钉,万无一失……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陡然拔高,眼底的怒火几乎要烧出来……
永宁.婉宁结果呢?
永宁.婉宁昨日姜梨那贱人竟悄无声息地回了京!
永宁.婉宁还直接跑到长安门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打那面鸣冤鼓——就是那面多少年没人敢碰的石狮鸣冤鼓!
永宁.婉宁如今倒好,刑部已经下了令,说要重新提审薛怀远的案子。
永宁.婉宁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不到半日就传遍了整个燕京城。
永宁.婉宁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她姜梨不仅没死,还敢带着人来京城跟我作对!
永宁公主越说越气,另一只手紧紧攥成拳头,指节泛白……
永宁.婉宁我还当她早就死在桐乡那穷乡僻壤了!
永宁.婉宁当初冯裕堂派人来报,说姜元柏的女儿去了桐乡,似乎有心要为薛家翻案。
永宁.婉宁我就特意吩咐他,务必想办法除掉姜梨,绝不能让她坏了我的事。
永宁.婉宁可我怎么也没料到,冯裕堂竟是这般没用的废物!
永宁.婉宁不仅没杀了姜梨,反而被她抓住了把柄。
永宁.婉宁如今倒好,人家直接带着桐乡的乡民杀回京城,敲了鸣冤鼓,这不是明摆着要将事情闹大吗?
她想起昨日的接连失利,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语气里满是懊恼与烦躁……
永宁.婉宁我一得了消息,就立刻让人去长安门,想着先把冯裕堂那个废物杀了灭口,省得他被姜梨逼问出什么不该说的。
永宁.婉宁可谁能想到,姜梨带来的那些人马竟如此了得,我派去的杀手潜伏在人群里,连冯裕堂的衣角都没碰到。
永宁.婉宁就被人家的人察觉,最后只能狼狈地逃回来,连伤了对方几个人都没摸清。
永宁.婉宁到了夜里,我不甘心,又加派了人手,想着去桐乡乡民住的客栈碰碰运气。
永宁.婉宁哪怕杀不了冯裕堂,能吓唬吓唬那些乡民,让他们知难而退也好。
永宁.婉宁可你猜怎么着?
永宁.婉宁那客栈外竟被守得滴水不漏,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永宁.婉宁我派去的人在暗处蹲了大半夜,连个下手的机会都没有,最后只能无功而返。
永宁公主深吸一口气,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眼底多了几分疑云与不安……
永宁.婉宁我也不是傻子,姜梨曾经不过是个落难的官家小姐,在桐乡待了这许久,哪里能寻得到这么厉害的人手?
永宁.婉宁那些人看着不像是江湖上的闲散侠客,倒像是受过专门训练的,行事章法有度,警惕性极高。
永宁.婉宁我总觉得,这事不对劲,姜梨的背后,恐怕不只是那些乡民那么简单——
永宁.婉宁她的身后,说不定也站着人,在悄悄帮她。
沈玉容此时已将药膏涂匀,正用细棉布轻轻裹住她的指尖,动作依旧轻柔。
他抬眸看向永宁公主,见她眉头紧蹙,眼底满是焦虑与愠怒,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依旧温和……
沈玉容别急,事情总会有办法的。
沈玉容先把伤养好,剩下的,咱们慢慢合计。
永宁公主在殿中踱来踱去,锦缎裙摆扫过铺着云纹毡毯的地面,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褶皱,正如她此刻纷乱无措的心思。
连日来的谋划屡屡碰壁,像一拳拳打在棉花上,闷胀的火气在胸腔里积郁着,几乎要从喉咙里溢出来。
她并非真的怕冯裕堂那个软骨头敢把自己供出去——
冯裕堂既没那份孤注一掷的胆子,更拿不出半分能将她拽下水的实证,不过是个仗着她撑腰才敢作威作福的奴才罢了。
真正让她恨得牙痒痒的,是姜梨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竟真的把薛怀远从牢里捞了出来!
那可是薛怀远啊,是薛芳菲的亲爹!
她当初费尽心机搅黄薛芳菲的婚事,又暗中授意冯裕堂罗织罪名构陷薛家。
为的就是要让那对父女永世不得翻身,要将薛家连根拔起、赶尽杀绝。
如今薛怀远竟能逃出生天,像一根刺扎在她眼里,每念及此,她指尖便忍不住攥紧,连带着鬓边的珠花也微微晃动。
沈玉容殿下,此事……不如算了吧。
沈玉容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温和平静,却像一块石子投进永宁公主翻腾的心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