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然的纪录片《月光片场》在国际电影节上拿了奖。颁奖礼那天,他站在台上,手里攥着沉甸甸的奖杯,眼前却晃过婉清在民国摄影棚里补妆的样子——她总爱在鬓角簪一朵白茉莉,说“镜头里看,能添点活气”。
台下掌声雷动时,苏然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对着麦克风说:“这部片子不是我一个人的。要感谢八十多年前,在重庆防空洞旁的片场里,那些顶着烈日、忍着饥饿,还在为一个镜头磨到月上中天的人。”
观众席里有人窃笑,以为是艺术修辞。只有苏然知道,那是字字句句的实言。
颁奖礼后,苏然收到一封来自重庆档案馆的信。信封里是几张泛黄的《申报》剪报,标题赫然写着:“联华影业赴渝拍《雾中花》,女主角婉清突染急病,剧组停摆”。
苏然的心猛地沉下去。《雾中花》正是婉清他们拍的那部民国爱情悲剧。他从前只知道结局是女主角牺牲,却从没想过,现实里的拍摄竟也藏着劫难。
那个月圆夜,他照例揣着摄像机去了东郊制片厂。摄影棚的木梁上悬着新结的蛛网,月光穿过破洞,在地上织出细碎的银网——和他第一次穿越时一模一样。
脚踩进光斑的瞬间,耳边的蝉鸣变成了发电机的嗡鸣。民国片场里,气氛却不复往日热闹。道具师蹲在墙角擦灯具,副导演抱着剧本唉声叹气,婉清的梳妆台前空着,镜子上蒙了层薄灰。
“她住院三天了。”导演背对着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医生说,是连日淋雨拍外景,风寒入了肺。”
苏然想起前几次穿越时,总见婉清拍雨戏。那时重庆刚下过梅雨季,片场的泥地能陷进半只鞋,她穿着单薄的旗袍,在人造雨里站三个时辰,冻得嘴唇发紫,喊“开始”时却总能立刻挤出温柔的笑。
“胶片还够吗?”苏然忍不住问。
导演转过身,眼里布满红血丝:“剩最后两卷了。原本想赶在月底前拍完结局,现在……”他没说下去,只是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半块干硬的烧饼,“婉清临走前塞给我的,说‘导演您胃不好,别总饿着’。”
苏然喉咙发堵。他摸出自己背包里的东西——两盒现代的便携暖宝宝,一包独立包装的润喉糖,还有手机里存着的“风寒护理指南”。他把暖宝宝递给道具师:“贴在戏服内衬里,能顶两个时辰。”又把润喉糖放在婉清的梳妆台上,“这个含着,嗓子能舒服点。”
导演盯着他手里的手机,屏幕上的文字清晰得不像这个年代的印刷品。“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能看到你们的地方。”苏然打开手机相册,翻出《月光片场》的获奖照片,“八十多年后,有很多人看到了你们拍的戏,记得婉清的表演。”
导演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摩挲,像触碰易碎的琉璃。良久,他忽然笑了:“她总说,怕自己像雾里的花,开过就散了。原来,真能被记住啊。”
接下来的几个月圆夜,苏然成了片场的“秘密顾问”。他教他们用明矾水浸泡胶片防潮,说“这样能存得久些”;他建议把夜戏改在月光最亮的时辰拍,“省点电,光也更柔”;他甚至画了张简易分镜图,帮他们解决“女主角临死前,如何让镜头同时拍到她的脸和远处的灯火”的难题。
婉清出院那天,正好赶上拍结局戏。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旗袍,站在月光下的石板路上,对面是饰演男主角的演员。导演喊“开始”后,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却始终扬着下巴,说台词时字字清晰:“我走了,但这月光会记得我们的。”
苏然蹲在摄像机旁,看着取景器里的婉清。她的脸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边,比任何时候都亮。他忽然明白,所谓悲剧,从来不是消亡,而是那些没能说出口的牵挂,被时光好好收着,总会在某个瞬间,借着月光重新亮起来。
收工时,婉清走到他面前,递来一个布包。里面是片干枯的白茉莉,夹在半张剧本里。“我听导演说,你那边的人能看到我们。”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散月光,“要是将来有人问起《雾中花》,告诉他们,我演的那个姑娘,到最后都没后悔过。”
苏然的生活渐渐回到正轨。他用电影节的奖金,在东郊制片厂旁租了间小屋,把那些穿越时带回的物件——半块民国烧饼的油纸、婉清用过的胭脂盒、写着分镜的草稿纸——一一摆在书架上。
有天傍晚,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敲开他的门。“你是苏然吧?”老太太颤巍巍地从布包里掏出个铁皮饼干盒,“我是婉清的侄女,她临终前说,要是有天有人拿着茉莉来找她,就把这个给他。”
盒子里是一本泛黄的日记。最后一页写着:“今日拍结局,见月光如织,似有座桥跨时空。那个叫苏然的年轻人说,八十年后还有人记得《雾中花》。若真如此,我这病中的坚持,便不算白费。”
苏然忽然想起,自己的纪录片结尾,有段他没剪掉的穿帮镜头——拍最后一个月光戏时,婉清对着镜头外的他,悄悄眨了眨眼。
三年后,苏然执导的《月光桥》上映。影片用现代技术修复了《雾中花》的残片,穿插着他拍的纪录片镜头,还有他自己写的续篇:八十年后,一个女导演在档案馆里发现《雾中花》的剧本,循着线索找到东郊制片厂,在月光下的摄影棚里,仿佛看到当年的剧组正在拍戏。
首映礼选在中秋夜。散场时,观众们抬头看月亮,有人说:“好像真有座桥,连着过去和现在。”
苏然站在制片厂的老槐树下,手里捏着那片干枯的白茉莉。月光穿过枝叶,在他脚边织出细碎的银网——和他第一次穿越时一模一样。
远处传来年轻编剧的声音:“苏导,下一部拍什么?”
他抬头望向月亮,仿佛看见婉清站在光影里,鬓角的白茉莉在风里轻轻晃。
“拍那些被月光记住的故事。”他说。
月光落在胶片上,落在新写的剧本上,落在每个举着摄像机的人眼里。原来所谓影视桥,从不是冰冷的技术或虚幻的穿越,而是一代又一代人,把心里的光,借由镜头传给下一个时代。
就像此刻,月光正穿过八十年的风,在新的胶片上,织着永不褪色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