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瑶搬进御书房偏殿的那日,天刚蒙蒙亮。李公公亲自引她过去,脚步轻快得像踩在棉花上:“小苏啊,你可是走了运了。御书房的差事,多少人挤破头都抢不到,苏总管一句话,你就得偿所愿了。”
沈清瑶低着头,手里攥着素色的帕子,声音依旧温顺:“全凭公公们提携,奴婢不敢忘恩。”
她心里却明镜似的。那日在御花园捡到的狼毫笔,原是皇帝萧弈的私用之物。她没敢声张,只在第二日苏培盛派人来寻时,恭顺地将笔呈上,连多余的话都没说。想来是苏培盛觉得她“识大体”,才在皇帝面前提了一句,将她从御花园调进了御书房,做些研墨铺纸的杂活。
御书房比她想象中更冷清。紫檀木的书架从地面顶到房梁,摆满了泛黄的书卷,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淡淡的龙涎香。萧弈大多时候都在里间批阅奏折,除了传唤,几乎不与外间的宫人说话。
沈清瑶的日子,便在研墨与等待中度过。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将砚台里的宿墨洗净,换上新磨的徽墨;把裁好的宣纸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炉子里的炭火要烧得恰到好处,既不能让皇帝觉得冷,又不能有呛人的烟味。
她学得最快的,是“隐身”。萧弈看书时,她便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连呼吸都放轻;他与人议事时,她垂着头侍立一旁,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有次户部尚书在奏折里提到“江南漕运”,她握着茶壶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腕上,留下一片红痕,脸上却依旧平静无波。
“这茶沏得不错。”萧弈忽然放下奏折,目光落在她端着的茶盏上。他今日穿了件石青色常服,墨发用玉冠束起,侧脸的线条冷硬如刀刻,唯独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沈清瑶连忙将茶盏奉上,指尖刻意避开他的触碰:“谢陛下夸奖,是御膳房的茶叶好。”
她不敢抬头,只盯着他明黄色的袍角。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他——这个将沈家满门推入地狱的男人,指甲修剪得干净,手指骨节分明,握着朱笔的样子,竟有几分像父亲当年批阅公文时的专注。
恨意像毒藤般瞬间缠上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可她知道,此刻哪怕眼神里泄露出半分恨意,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抬起头来。”萧弈的声音很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清瑶缓缓抬头,眼帘低垂着,只露出小半张脸。她早已算准,这样的角度既能让他看清轮廓,又不会显得刻意逢迎。
“你叫苏瑶?”他漫不经心地转动着茶盏,目光落在她手腕的红痕上,“烫伤了?”
“回陛下,是奴婢笨手笨脚,不碍事的。”她立刻跪下,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惊扰陛下,是奴婢的错。”
“起来吧。”萧弈没再追问,重新拿起奏折,“御书房的人,手脚都该利落些。去太医院拿盒烫伤药,回来接着伺候。”
“谢陛下恩典。”沈清瑶磕头起身,退出去时,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背影上,像探照灯般,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太医院的药果然好用,红痕没几日就消了。可沈清瑶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她发现萧弈虽话少,却极敏锐——她研墨的浓淡,铺纸的角度,甚至走路的轻重,他都看在眼里,只是不说。
有次她替他研墨,故意将墨汁调得比往日淡了些。萧弈提笔蘸墨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却依旧在奏折上落下朱批。第二日,她换回往日的浓淡,他才在放下笔时,淡淡说了句:“今日的墨,合心意。”
沈清瑶的心猛地一缩。这个男人,看似对周遭漠不关心,实则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她的每一步试探,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御书房的消息,比御花园杂芜得多。她听见萧弈与苏培盛议事,说靖王在城外练兵,动静闹得太大;看见兵部尚书递上的奏折里,夹着边关急报,墨迹都带着慌乱;甚至偶然撞见苏培盛将一封密信塞进火盆,灰烬飘起时,她瞥见了“江南”二字。
这些碎片像拼图,在她心里慢慢拼凑出一张网——靖王的兵权已让萧弈忌惮,而江南的势力,或许是皇帝制衡靖王的棋子。父亲留下的账册里,江南盐税的亏空牵扯着皇子母家,这盘棋,比她想象中更复杂。
转眼入了夏,御书房的暑气渐重。萧弈看奏折时,总爱用冰镇的酸梅汤提神。沈清瑶便每日天不亮去冰窖领冰,回来亲手熬制,再用井水镇着,确保他喝的时候温度正好。
这日午后,萧弈看一份关于江南水患的奏折,眉头紧锁。沈清瑶端着酸梅汤进去时,正听见他对苏培盛说:“漕运的粮船迟迟不到,灾民要反了。让靖王先调些军粮过去,他敢抗旨?”
苏培盛低着头:“陛下息怒,靖王说边关也缺粮,实在抽不开……”
“他就是故意的!”萧弈猛地将奏折拍在案上,茶水溅了一地,“朕看他是觉得,这天下快姓萧彻了!”
沈清瑶连忙跪下收拾碎片,手指被瓷片划破也没察觉。她低着头,听着萧弈粗重的喘息,忽然想起了尘大师的话:“帝王的怒气里,藏着破绽。”
“陛下,”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奴婢……奴婢老家在江南,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水患过后,只要保住秧苗,秋天总能有收成的。军粮或许能缓,但秧苗不能等。”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沈清瑶的心跳得像擂鼓,她知道自己僭越了,可这是她唯一能插入的话。
萧弈盯着她的头顶,良久,才缓缓道:“你是说,先调粮种?”
“是。”她咬着牙,硬着头皮往下说,“粮种轻便,走陆路也快。灾民有了盼头,便不会乱。等秋收了,再还军粮也不迟。”
这话其实是了尘大师教她的——百姓最在意的不是远水解近渴,而是眼前的希望。她只是借了“乡野传闻”的由头,说给萧弈听。
萧弈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声很低,听不出喜怒:“一个宫女,倒懂些民生?苏培盛,按她说的办,让江南巡抚先调粮种,再传朕的旨意,让靖王三日之内,必须凑出三万石军粮,否则,提头来见!”
苏培盛连忙应下,退出去时,看沈清瑶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沈清瑶收拾完碎片,刚要退出去,却被萧弈叫住:“抬起头来。”
她缓缓抬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萧弈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从眉梢到下巴,一寸寸地扫过,像是在辨认什么。
“你这张脸,有点眼熟。”他忽然说,指尖几乎要碰到她的脸颊。
沈清瑶的心脏骤然停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恰好避开了他的触碰。她垂下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慌乱:“陛下说笑了,奴婢蒲柳之姿,怎敢入陛下眼。”
萧弈盯着她颤抖的睫毛,忽然收回了手,重新拿起奏折:“下去吧。明日起,你不用研墨了,跟着苏培盛学看奏章。”
沈清瑶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
“别让朕失望。”他没再看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寻常事。
走出御书房时,沈清瑶的腿还在发软。她知道,自己赌对了。萧弈不是信任她,而是需要一个“局外人”的视角,一个看似无害的、能替他说出某些话的影子。
而她,终于成了这影子。
夜里,她坐在偏殿的灯下,看着自己被瓷片划破的手指,血珠正一点点渗出。她忽然想起沈家灭门那日,父亲也是这样,用带血的手指在账册上写下最后一个字。
“爹,您看,女儿离他越来越近了。”她对着空气轻声说,眼泪忽然掉了下来,砸在指尖的血珠上,晕开一片暗红。
窗外的蝉鸣聒噪,像极了金陵城那夜的火光。沈清瑶擦干眼泪,将那枚沈字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玉料的凉意透过皮肤传来,让她瞬间清醒。
她知道,从踏入御书房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苏瑶,也不仅仅是沈清瑶。她是一把藏在御书房阴影里的刀,刀鞘是温顺,刀刃是仇恨。而现在,这把刀,终于有了靠近心脏的机会。
只是她没看见,在她转身的瞬间,苏培盛的身影隐在廊柱后,眼神阴鸷地盯着她的背影,像一条蛰伏的毒蛇。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