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的天空，永远沉溺在一种暧昧不明的昏红里。灯火是这里永不疲倦的住民，将鳞次栉比的楼阁、蜿蜒流淌的河水，都镀上一层浓稠而暖昧的流光。空气里浮动着脂粉香、酒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冥界本身的阴冷湿气，混合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微醺的慵懒。
极乐坊深处，暖玉铺就的地面蒸腾着若有若无的热气，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谢怜跪坐在柔软的绒毯上，眉宇间凝着专注，正小心翼翼地替花城处理手臂上那道狰狞的裂口。那是白日里一场恶战的纪念品，一道深可见骨的爪痕，边缘翻卷着皮肉，渗出的血珠在暖玉的光泽映衬下，红得惊心动魄。
他指尖捻着浸透了药汁的细软白纱，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最娇嫩的花瓣，生怕加重一丝一毫的痛楚。药汁的清苦气味，被花城身上那缕似有若无的、属于火焰与彼岸花的独特气息霸道地裹挟着，悄然弥漫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里。
花城慵懒地斜倚着身后的软枕，另一只完好的手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上。他微微侧着头，目光沉沉地落在谢怜低垂的眼睫上，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对待世间最易碎的珍宝。他猩红的右眼里，此刻没有半分平日的狷狂与邪肆，只盛满了快要溢出来的、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像融化的蜜糖，丝丝缕缕缠绕着眼前的人。
“哥哥，”他开口，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羽毛搔刮着心尖，“这点小伤，也值得你皱眉头？”
谢怜没抬头，只是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指腹无意识地在那伤口边缘完好的皮肤上轻轻蹭了蹭，温热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他声音很轻，带着点无奈，又像叹息：“伤在你身上，再小，我也见不得。”
花城低低地笑起来，胸腔的震动带动着手臂，谢怜连忙稳住手，嗔怪地抬眼看他。这一眼，正好撞进花城那双盈满笑意的红瞳里。花城微微倾身，温热的呼吸拂过谢怜的耳廓，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亲昵：“那……殿下多看看，多心疼心疼我，好不好？”
谢怜耳根微不可察地一热，面上却强作镇定，正要说话，花城却已靠得更近。那点带着药香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唇畔，带着不容抗拒的暖意。接着，一个温软而珍重的吻，便落在了他的唇角，像初春落在花瓣上的第一滴露水，小心翼翼，却又饱含了八百年的炽热与虔诚。
那一瞬间，时间的洪流仿佛在谢怜的感知里骤然凝固、倒流。八百年前上元祭天游惊鸿一瞥的少年，仙乐国破时尸山血海中那个倔强咬破他手指的孩子，铜炉山万鬼厮杀后浴血归来、将性命与信仰都献上的信徒……所有的身影，最终都汇聚成眼前这一个，用最虔诚的姿态吻着他的人。
然而，这令人心魂俱颤的温存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花城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搭在膝上的那只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瞬间泛出死白，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他倏然挺直了脊背，额角青筋暴起，像有无数条细小毒蛇在皮肤下疯狂扭动、噬咬。他猛地甩开谢怜还搭在他手臂上的手，力道之大，毫无防备的谢怜被带得向后一趔趄，险些摔倒。
“呃啊——！”一声压抑着极致痛苦的嘶吼从花城喉间挤出，不再是平日慵懒低沉的调子，而是某种濒死野兽的哀鸣，撕破了极乐坊内暖昧的宁静。
“三郎！”谢怜心胆俱裂，扑上去想扶住他。
花城却像被剧毒的火焰燎到一般，猛地向后缩，踉跄着站起，撞翻了旁边矮几上价值连城的琉璃灯盏。清脆的碎裂声刺耳地炸开，碎片飞溅。他双手死死抱住头颅，十指深深插入火红的发间，用力之大，仿佛要将自己的颅骨捏碎。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因难以想象的剧痛而扭曲变形，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额发，顺着苍白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暖玉地面上，晕开深色的印记。
“疼……头……好疼……”他断断续续地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猩红的眼眸里，那浓得化不开的温柔蜜意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薄冰，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崩解、蒸发。
谢怜心急如焚，试图靠近：“三郎！看着我！你怎么了？哪里疼？告诉我！”他指尖凝聚起温润的灵力，带着安抚的意图，想要探向花城的太阳穴。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滚烫皮肤的刹那，花城抱着头的手倏然放下！
方才还盛满痛苦挣扎的猩红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封千里的荒原。所有的情绪，无论是痛苦、迷茫，还是那份刻入骨髓的爱意，都被一种彻骨的、纯粹的陌生所取代。那目光扫过谢怜的脸，如同扫过路边的尘埃，不带一丝一毫的波澜，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和一丝毫不掩饰的、淬了毒的杀意。
“滚开！”花城的声音冷硬如万载玄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刮骨钢刀的锋利。他猛地抬手，一股沛然莫御的森冷鬼气如同决堤的黑色狂潮，裹挟着摧枯拉朽的毁灭之力，毫无征兆地轰然爆发！
谢怜瞳孔骤缩，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防御的动作，只觉胸口像是被无形的攻城巨锤狠狠砸中。剧痛瞬间炸开，剥夺了他所有的力气。身体不受控制地被那股狂暴的力量狠狠掀飞，如同断线的风筝，直直撞向身后沉重的雕花紫檀木屏风！
“哗啦——轰！”
精美的屏风瞬间四分五裂，碎木与断裂的丝帛漫天飞溅。谢怜重重砸在地上，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猛地涌上，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当场呕出来。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他挣扎着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那个伫立在狼藉中央的身影。
花城缓缓放下手，周身缭绕的黑色鬼气如同有生命的毒蛇，丝丝缕缕，缠绕盘旋。他站在那里，红衣依旧如火，身姿依旧挺拔，却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那曾经只为他一人绽放的温柔与眷恋，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谢怜从未见过的、居高临下的睥睨与冷酷。
他的目光落在谢怜无名指上，那里，一枚样式古朴的银戒正散发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花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丝极其细微的困惑掠过那冰冷的眼底，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那困惑便被更深的厌恶与不耐取代。
“哼，”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像是拂去衣袖上一粒碍眼的灰尘。他朝谢怜伸出了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曾无数次温柔地拂过谢怜的发梢、脸颊，此刻却带着冰冷的命令意味，“那东西……碍眼。拿来。”
谢怜的心，如同被那只伸过来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巨大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冻结了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蜷起手指，将那枚小小的指环紧紧护在掌心，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他与那个熟悉的花城之间最后、最微弱的联系。
“三郎……”他声音嘶哑，带着破碎的颤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肉里抠出来，“你……你看看我……我是……”
“闭嘴！”花城厉声打断，眉宇间戾气陡生。那丝残留的困惑彻底消失，被纯粹的暴怒取代。他似乎被谢怜的抗拒激怒了，更被那一声声呼唤搅得心烦意乱。猩红的眼眸里杀机暴涨！
“我让你拿来！”
话音未落，花城的身影骤然在原地消失！只留下一道扭曲的残影，如同瞬移般出现在谢怜面前。速度快得超越了谢怜反应的极限！
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手指，如同铁钳般，精准而冷酷地扣住了谢怜死死护着戒指的那只手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
“呃！”谢怜痛哼一声，额上瞬间渗出冷汗。
花城没有丝毫停顿，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目标明确——谢怜的无名指！
指甲划过皮肤，带来尖锐的刺痛。谢怜拼尽全力想要蜷缩手指，想要保护那枚戒指，可在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他的挣扎脆弱得如同婴儿。花城冰冷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蛮力，强行掰开了他紧握的拳头！
那枚温润的银戒，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暴露在花城那双只剩下漠然与暴戾的猩红眼眸之下。
花城盯着它，眼神毫无温度，像是在审视一件毫无价值的垃圾。那眼神，比任何利刃都更能刺穿谢怜的心脏。
然后，在谢怜惊骇欲绝的目光中，花城扣着戒指的手指，收拢了。
动作缓慢，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不——！”谢怜撕心裂肺的吼叫冲破喉咙。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碎裂声响起。
轻飘飘的，像枯叶被踩碎，像薄冰被碾破。
在谢怜耳中，却如同整个世界崩塌的巨响。
那枚由花城骨灰凝聚、象征着他们之间最深沉羁绊与誓约的银戒，在花城修长而冰冷的手指间，如同最脆弱的琉璃，毫无抵抗之力地碎裂开来。
细碎的银色粉末，如同失去生命的星尘，簌簌地从花城的指缝间滑落。它们在空中飘散，反射着极乐坊内暖昧的灯火，闪烁出最后一点微弱而凄凉的辉光，然后无力地坠落在冰冷的地面，混杂在琉璃碎片和屏风的残骸之中，再也分不清彼此。
花城垂眸，看着掌心残留的、如同灰尘般的银色粉末，眉头厌恶地皱得更紧。他随意地甩了甩手，仿佛要甩掉什么肮脏的秽物。
“殿下……”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残忍的玩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谢怜千疮百孔的心，“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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