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雨已经绵延了七日,将整座无名山浸透成青黑色。谢怜踩着泥泞的山路向上攀行,蓑衣上的雨水汇成细流,顺着竹编的边缘滴落在早已湿透的布鞋上。药篓里的苦芨草散发出清苦的香气,与雨中的土腥味混在一起。
"再采些龙胆就可以回去了..."谢怜轻声自语,抬头望向被雨雾笼罩的山顶。忽然腕间的若邪绫剧烈颤动起来,白绫绷得笔直,指向东南方一座破败的山神庙。
谢怜皱眉按住躁动的法器:"怎么了?"
若邪绫发出近乎呜咽的嗡鸣,突然挣脱他的手腕,如离弦之箭射向破庙方向。谢怜心头蓦地一紧,某种不祥的预感攥住了他的心脏。他追着白绫奔入雨中,泥水溅在素白的衣摆上,晕开一片污渍。
腐朽的庙门在风中吱呀作响,门槛上那抹刺目的红让谢怜瞬间血液凝固。
红衣银饰的青年半倚在斑驳的门神像下,雨水顺着破碎的瓦檐滴在他惨白的脸上。银护腕碎成两半,左臂以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右手五指深深抠进门槛木料,指节处露出森森白骨。最骇人的是脖颈处盘踞的紫黑色纹路,如同活物般在苍白皮肤下缓缓蠕动,每一次脉动都带出些许黑血从唇角溢出。
"三郎!"
药篓从肩头滑落,滚下山崖的声音被雷声吞没。谢怜跪在血水中将人抱起,花城冰凉的面颊贴在他颈窝,呼吸微弱得像是随时会断。若邪绫急得团团转,一会儿去擦主人脸上的血污,一会儿又去缠他流血的手腕。
"殿下..."花城睫毛颤动,沾血的金银双瞳艰难聚焦。他染血的嘴唇微微上扬,竟露出个安抚般的笑,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找到你了。"
谢怜的指尖抚上他颈间狰狞的纹路,在触到心口处半透明的虫茧时浑身一颤。那虫茧有铜钱大小,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血丝,隐约可见里面多足生物蠕动的轮廓。这是《万毒纲目》最后记载的禁术——噬忆蛊,中蛊者会眼睁睁看着毕生记忆被啃食殆尽,最后在疯狂中自我了断。
"谁干的?"谢怜声音抖得不成调,小心检查花城身上的伤势。当他掀开那件被血浸透的红衣时,倒抽一口冷气——后背有一道贯穿伤,伤口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紫色,显然是淬了毒的利器所致。"三郎,看着我,谁把你伤成这样?"
花城涣散的瞳孔里映出谢怜惨白的脸。他嘴唇翕动,谢怜俯身去听,却只捕捉到几个气音:"铜炉...山...别去..."
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花城突然弓起身子,哇地吐出一大口混着虫卵的黑血。那些紫黑纹路瞬间暴长,如蛛网般爬上他半边脸颊。谢怜慌忙点了他几处大穴,却见花城右手突然抓住自己左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三郎?放松些,你弄伤自己了..."
花城眼中闪过一丝清明,颤抖的指尖抚上谢怜眉间:"殿下...皱眉...不好看..."话音未落便昏死过去,右手却还死死攥着谢怜的衣袖,仿佛这是他与现实唯一的联系。
雨越下越大,谢怜将人背起时才发现花城轻得可怕。那总爱在他耳边调笑的鬼王此刻安静得像个纸偶,只有颈侧微弱的脉搏证明生命尚未离去。若邪绫自发缠在两人腰间,将重伤者牢牢固定在他背上。
"别睡..."谢怜踩着湿滑的青苔往下走,几次险些摔倒,"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你说要永远..."
背上传来微弱的触感。花城染血的手指正轻轻勾着他的发尾,像孩童玩弄心爱的流苏。谢怜突然想起八百年前的上元夜,那个戴着眼罩的小乞丐也是这样,躲在人群最后偷偷拽他披风上的金穗。
山脚下最后一家医馆正要打烊。老大夫看到谢怜背上的血人时倒抽冷气:"这、这位客官..."
"备热水,银针,再找些朱砂来。"谢怜轻轻将花城放在诊榻上,声音冷静得可怕,"后院有没有活禽?要刚满月的雏鸡。"
老大夫战战兢兢:"公子,这位伤者怕是..."
"他死不了。"谢怜解开染血的外袍,露出内里绣着银蝶纹的中衣——这是花城去年送他的生辰礼,据说绣线里织进了护体的咒文。"劳烦再准备些糯米和艾草,要陈年的。"
老大夫被这气势所慑,慌忙去准备。谢怜趁四下无人,咬破指尖在花城心口画了个复杂的符咒。血珠一接触皮肤就被那虫茧吸收,紫黑纹路暂时停止了蔓延。
"噬忆蛊..."谢怜轻抚花城滚烫的额头,想起曾在仙京藏书阁看到的记载。此蛊原是用来惩罚叛徒的禁术,会从宿主最珍视的记忆开始蚕食。中蛊者将亲眼看着自己最重要的回忆一点点消失,最终变成一具没有过去的空壳。
夜半时分,谢怜终于止住了花城伤口渗血。那些紫黑纹路暂时被朱砂阵困在心口三寸内,但虫茧周围的皮肤已经呈现半透明状。老大夫早吓得躲去前堂,只剩若邪绫兢兢业业地端着药碗。
通灵阵突然亮起,风信的声音混着杂音传来:"殿下?你那边怎么回事,刚才通灵突然断了..."
"没事,信号不好。"谢怜压低声音,目光没离开花城惨白的脸。
"你这两天去哪了?慕情说在鬼市没找到你,血雨探花也不在..."
谢怜的指尖轻轻描摹花城眉骨的轮廓:"有些私事。对了,你了解噬忆蛊吗?"
"噬忆蛊?"风信的声音陡然提高,"那玩意儿不是早绝迹了吗?等等...操了!该不会是血雨探花..."
"只是好奇。"谢怜打断他,"听说中蛊者会很痛苦?"
"痛苦?"风信冷笑,"那是直接啃食灵识!去年南方的武神玄玑不就是...第三天就疼得把自己眼珠子抠出来了。殿下你千万别碰这东西!"
谢怜看着花城平静的睡颜,很难想象他正经历着这样的痛苦:"有什么解法吗?"
"据我所知无药可解。"风信顿了顿,"不过听说铜炉山最近有异动,好像跟这个有关...殿下?殿下你在听吗?"
谢怜已经掐断了通灵。床榻上花城无意识地哼着变调的小曲,正是他八百年前在皇城墙上即兴编的《红绝》。这曲子早该湮灭在时光里,如今却被一个记忆正在消散的人反复吟唱。
烛火下,谢怜发现花城右手紧攥着什么。他小心掰开那血迹斑斑的手指——掌心静静躺着一枚褪色的银链,链坠是半片残缺的青铜面具。那是仙乐国灭时,谢怜遗失的悲喜面碎片。
"你去找这个做什么..."谢怜喉头发紧,将银链紧紧握在掌心。链子突然变得滚烫,一段陌生的记忆涌入脑海——
铜炉山的暴风雪中,花城握着这枚银链单膝跪地,面前站着个戴斗笠的黑影。"噬忆蛊换悲喜面碎片,很公平。"黑影的声音像刀刮过铁板,"不过提醒你,这蛊虫最爱吃的就是'情'字。"
花城笑得肆意,仰头吞下那枚蠕动的虫茧:"巧了,本座最不缺的就是这个。"
记忆戛然而止。谢怜猛地回神,发现花城正睁眼看着自己。那双异瞳里雾气朦胧,倒映着跳动的烛火。
"三郎?"谢怜声音发颤,"认得我吗?"
花城目光缓慢地扫过谢怜的脸,忽然绽开个恍惚的笑:"哥哥怎么...长高了?"他抬手想碰谢怜的脸颊,伸到一半却困惑地停住,"你的...面具呢?"
铜镜哐当倒地。谢怜看着镜中自己扭曲的倒影,突然意识到花城的记忆正在倒流——此刻在对方眼中,自己还是刚被贬下凡间的十七岁太子,那个会戴悲喜面具示人的少年神官。
"我去换药。"谢怜几乎是落荒而逃。走廊尽头的水缸前,他掬起冷水狠狠拍在脸上。水中倒影支离破碎,就像花城正在消散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