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离去时带起的一丝微风,轻轻拂动了内殿梁上垂落的蛛丝。那对红烛的火苗摇曳了一下,将并肩而立的二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长,交织,又分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寂静。方才花城那声坦荡的“是又如何”和婉娘真挚的祝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谢怜心湖中漾开层层涟漪。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还在发烫,目光游移,一时竟不知该落在何处,也不好意思去瞧身旁的花城。
花城却似乎全然不觉得有何不自在。他甚至没有收回揽在谢怜肩上的手,指尖若有似无地轻轻摩挲着谢怜肩头那道袍粗糙的布料,目光侧落在谢怜微红的耳廓上,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耐心地、饶有兴味地等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谢怜才似乎终于整理好思绪,轻轻吸了口气,低声道:“三郎方才...为何那般回答婉娘?”他的声音比平时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花城闻言,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就着揽着他的姿势,又向前逼近了半步。二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谢怜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呼吸间带起的细微气流,以及那身红衣上若有似无的冷冽香气。
“哥哥觉得我那般回答不妥?”花城低头,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在他耳边呢喃,温热的气息拂过敏感的耳垂,“可我说的,句句都是真心。”
他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来,指尖极轻地拂过谢怜温热的面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八百年来,”花城的语气变得深沉而专注,红瞳中倒映着跳动的烛光,也只映着眼前这一个人,“我的心意,从未改变。哥哥一直是知道的,不是吗?”
谢怜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又被更急促的鼓动所取代。他知道,他当然知道。那八百年追寻,万千神庙,无数银蝶,百剑穿心...桩桩件件,早已刻入他的灵魂深处。只是知晓与直面,终究是不同的。当这份厚重到足以撼动时空的情感如此直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眼前时,他依然会为之震颤,甚至生出一丝“我何德何能”的惶然。
他抬起眼,终于迎上花城的目光。那双总是盛着万千情绪的眼眸此刻清澈见底,映着花城的影子,也映着几分无措与深深的动容。
“我知...”谢怜的声音微哑,“我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应三郎这般...深厚的情意。”他顿了顿,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却又努力表达,“总觉得...无论做什么,都显得太轻...”
花城眼中的笑意加深,那笑意里没有半分不满或逼迫,只有无尽的温柔与包容。他正要开口,谢怜却像是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一亮。
“三郎稍等。”
他说着,轻轻从花城的臂弯中脱身,快步走向殿外。花城有些讶异地挑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并未跟上,只是耐心地站在原地。
不过片刻,谢怜便去而复返。他的手中拿着两样东西——一截褪色但仍结实的红绳,以及一对小巧的、手工略显粗糙的泥人。那泥人似乎有些年头了,色彩斑驳,但依稀能看出是一男一女的形态,脸上带着憨拙的笑意。
“方才在祠外那棵老树下的残垣里发现的,”谢怜走回花城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举起手中的东西,耳根的红晕还未完全消退,“应是往年...来此祈求姻缘的信众留下的。虽知不过是凡俗之物,算不得什么,更无甚灵力...”
他抬起眼,目光清亮而真诚,带着一丝含蓄的期待和不易察觉的紧张,望向花城:“但...三郎可愿与我一同,将它们系在祠前那棵老树上?”
花城的目光落在那一对小小的泥人上,先是微微一怔,待看清那泥人模糊却亲昵的姿态时,眼中骤然迸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璀璨光彩,比方才殿内所有流光溢彩的记忆画面加起来还要明亮。他接过那对泥人,指腹轻轻摩挲过泥人粗糙的表面,发现那男娃的泥人腰间,竟隐约捏出了一把弯刀的痕迹,而女娃的泥人发髻旁,似乎有一点极细微的白色痕迹,像是...一朵小花。
绝非巧合。
他抬眸看向谢怜,眼底的笑意和惊喜几乎要满溢出来,唇角扬起一个无比灿烂的弧度:“哥哥这是...要与我‘永结同心’?”
这话问得直白,带着几分戏谑,更多的却是浓得化不开的喜悦。
谢怜的面颊瞬间爆红,连脖颈都染上了绯色,眼神飘忽了一瞬,但最终还是坚定地、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清晰无误:
“若三郎愿意...”
“求之不得。”花城柔声打断了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笃定。他接过那截红绳,手指灵巧地动作起来,仔细而又郑重地将两个小泥人背对背地系在一起,打了一个繁复而牢固的结。
二人一同走出月老祠,来到院中那棵唯一还透着些生机的老树下。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花城选了一根低垂的、相对光滑的树枝,小心翼翼地将那对系着红绳的泥人挂了上去。泥人轻轻相撞,发出细微的声响,依偎在一起,随着微风轻轻晃动着。
“说来有些可笑,”谢怜望着那对泥人,忽然轻声开口,语气带着些许自嘲,“我身为神官,司职祈福佑人,本该不信这些...民间寄托心愿的习俗。”
花城站在他身侧,同样望着那对泥人,闻言侧头看他:“哥哥不信缘分?”
谢怜也转过头,与花城四目相对。月光和远处未熄的烛光映照在他脸上,让他的眼眸显得格外明亮。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历经沧桑后的了悟与平静,以及一种全新的、柔软的笃定。
“遇见三郎之前,或许不太信。”他轻声道,目光温柔,“但现在...我宁愿相信,有些缘分,是早已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