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腊月,寒意浸骨却也暖意融融。烟雨楼前的青石板路被往来的脚步磨得发亮,路边的摊贩支起了暖棚,卖着糖炒栗子、烤红薯和热气腾腾的馄饨,白雾在冷空气中袅袅升起,混着吆喝声,织成一幅鲜活的岁末图景。
听风阁里早已生起了炭火,铜炉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映得满室红光。林惊鸿披着件素色的羊绒披风,正临窗翻看着永王送来的书信。信里说书院的孩子们用攒了半年的铜板,给太湖边的孤老买了过冬的棉衣,还画了幅歪歪扭扭的画,贴在信纸背面,画上的孩子们围着老者,手里举着糖葫芦,笑得露出缺了的门牙。
“他们倒有心。”林惊鸿将信纸折好,放进竹制的信筒里。这信筒是苏砚亲手做的,筒身刻着细密的竹纹,还留了个小小的梅花形镂空,正好能闻到里面信纸的墨香。
苏砚端着两盏热茶走进来,将其中一盏递给她:“刚泡的祁门红茶,比野茶更暖些。”他的指尖碰到林惊鸿的手,微微一顿,“怎么手这么凉?是不是又在窗边站了许久?”
林惊鸿接过茶盏,暖意从掌心蔓延开来:“在看楼下的糖画摊。那老师傅的手艺真好,画的龙栩栩如生,连鳞片都脉络分明。”她望着楼下围着糖画摊的孩子,想起自己小时候,林府的丫鬟也曾给她买过糖画,只是那时的糖画,早已随着火光消失在记忆里。
“白小陌的药铺今天歇业了。”苏砚在她身边坐下,目光落在窗外的雪地上,“他说要带伙计去给城西的孤儿院送年货,还把这个月赚的银子都换成了米和面,说是要让孩子们过个饱年。”
林惊鸿笑了:“白老怪要是知道了,又该说他败家了。”她想起白小陌出发前的模样,背着个比他人还高的包袱,里面塞满了糖果和药膏,说是要让孩子们既能吃糖,又能防蛀牙,“对了,谢临舟的书铺进了批新话本,说是写我们在黄山的故事,要不要去看看?”
“他派人送来了。”苏砚指向桌角的纸包,“说是特意留了签名版,还说要是觉得写得不好,就让你去书铺给他‘指导指导’。”
林惊鸿拆开纸包,只见话本的封面上画着黄山的云海,她和苏砚站在悬崖边,白小陌抱着药篓在后面追,沈青梧举着绣绷在旁边笑,画风灵动,竟有几分神似。她翻开第一页,开头写着:“江湖之大,不止刀光剑影,更有风雪同路的暖意……”
“写得倒实在。”林惊鸿指尖划过字迹,突然想起那年在黄山的雪夜,四人挤在白老怪的药庐里,围着炭火煮野茶,白小陌把最后一块桂花糕让给她,沈青梧悄悄给她的茶杯添满热水,苏砚则在一旁默默添柴,那些藏在风雪里的温暖,果然都被谢临舟写进了话本里。
正看着,沈青梧抱着个红布包裹走进来,脸颊冻得通红,鼻尖沾着雪花:“你们看我带什么来了?”她解开红布,里面是件墨绿色的披风,领口和袖口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针脚细密,一看便知费了不少心思。
“给你的。”沈青梧把披风递给林惊鸿,“前几日去太湖边采风,见着皇后娘娘身边的嬷嬷,她说宫里的贵人都穿这种料子的披风,防风又暖和。我托人从苏州买了匹云锦,赶在年前绣好了,你过年穿正好。”
林惊鸿接过披风,云锦的触感细腻温润,缠枝莲的纹路在炭火下泛着微光。她想起沈青梧曾说过,最讨厌为权贵绣东西,可如今却为她绣了件比宫里还精致的披风,心里的暖意像春水般漫开来。
“你自己的呢?”林惊鸿拉过她的手,见她的指尖冻得发红,还带着细密的针脚痕迹,“又熬夜赶工了?”
“我不怕冷。”沈青梧笑着抽回手,“绣坊的伙计们都放假回家了,我一个人在铺子里反倒清静。对了,我给你们绣了副春联,就挂在听风阁的门口,你们看看喜不喜欢。”
她展开春联,上联是“烟雨满楼藏岁月”,下联是“江湖一路有故人”,横批是“岁暖心安”,字迹是用金线绣的,在红绸上闪闪发亮,连笔画的转折都绣得恰到好处。
“比笔墨写的更有心意。”苏砚由衷赞叹,“等雪停了,我们就去贴在门口。”
说话间,白小陌顶着一头雪花冲进来,手里举着个油纸包,里面的热气把油纸都熏得发亮:“惊鸿姐!苏大哥!快尝尝我刚买的梅花糕!城南张奶奶做的,甜而不腻,上面的豆沙馅是用新收的红豆熬的!”他把梅花糕放在桌上,自己先拿起一块塞进嘴里,烫得直呼气,“孤儿院的孩子们可高兴了,说要给我画幅肖像,挂在药铺的墙上,还说等开春了,要帮我去后山采药呢!”
“小心烫。”林惊鸿递给他杯热茶,“年货都送完了?”
“送完啦!”白小陌咽下嘴里的梅花糕,眼睛亮晶晶的,“我还教孩子们认药材呢,他们说长大了也要当大夫,像我师父一样厉害!”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林惊鸿,“对了,我今天见着永王殿下了,他说过年要在太湖边办个灯会,让我们都去参加,还要放孔明灯祈福呢!”
林惊鸿望着他兴奋的模样,突然觉得,所谓江湖,从来不是遥不可及的传奇,而是这些藏在烟火里的琐碎——是白小陌手里的梅花糕,是沈青梧指尖的丝线,是苏砚账本上的墨迹,是她剑穗上的同心结,是这些带着温度的细节,让漫长的岁月变得生动而温暖。
傍晚时分,雪又下了起来。听风阁里点起了羊角灯,暖黄的光晕透过灯罩洒下来,给桌椅镀上了层柔和的金边。沈青梧在炉边烤着年糕,白小陌在翻看着谢临舟的新话本,时不时发出一阵笑声,苏砚则在给窗外的梅树系红绸,说是江南的习俗,过年要给果树系红绸,来年才能结满果子。
“你们说,赵伯和师娘在天上,会不会也在过年?”林惊鸿突然轻声问。她想起赵忠在风沙渡的孤坟,想起楚清寒安静的侧脸,那些没能一起过年的人,此刻或许正站在云端,看着他们围坐灯火,笑得温柔。
沈青梧的动作顿了顿,把烤好的年糕递给她:“会的。”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娘最喜欢过年了,她说过年的时候,天上的神仙会打开天门,让思念的人能看见彼此。”
白小陌放下话本,认真地点头:“我师父也说,好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我们。赵伯和楚前辈肯定是最亮的那两颗,正看着我们吃梅花糕呢!”
苏砚系完红绸走进来,手里拿着两盏灯笼:“给你们的。”灯笼是用竹篾做的,上面蒙着半透明的纱,纱上绣着梅花和墨竹,正是沈青梧的手艺,“晚上去太湖边赏雪,提着正好。”
林惊鸿接过灯笼,指尖触到温热的竹篾,心里的空缺似乎被填满了。原来那些离开的人,从未真正走远,他们化作了风雪里的暖意,化作了灯火下的笑声,化作了彼此眼中的牵挂,永远活在岁月里。
雪越下越大,太湖边的灯火却越来越亮。永王带着书院的孩子们在湖边搭起了暖棚,谢临舟的书铺伙计在分发话本,白小陌在给孩子们讲黄山的趣事,沈青梧在教孩子们剪窗花,林惊鸿和苏砚则提着灯笼,沿着湖边慢慢走着。
湖面结了层薄冰,映着漫天飞雪,像撒了层碎钻。远处的暖棚里传来孩子们的歌声,唱着江南的童谣,混着风雪传到耳边,温柔得让人心头发软。
“明年开春,去趟江北吧。”林惊鸿望着远处的雪景,“去看看风沙渡的胡杨林,给赵伯的坟添把土,告诉他们,江南很好,我们很好。”
苏砚握紧她的手,灯笼的光晕在雪地上投下两个依偎的影子:“好。”他的声音在风雪里格外清晰,“再带上江南的茶,黄山的药,沈青梧的绣品,白小陌的烟雾弹,让他们也看看,我们把日子过成了什么样。”
林惊鸿笑了,眼角的余光瞥见暖棚里的热闹——白小陌被孩子们围着要签名,沈青梧的窗花被抢着要,永王正和谢临舟对弈,连不苟言笑的李丞相都在给孩子们剥橘子。这画面温暖得像幅年画,让她突然明白,所谓江湖,从来不是一个人的独行,而是一群人的相守;所谓岁月,从来不是冰冷的流逝,而是温暖的沉淀。
回到烟雨楼时,已是深夜。听风阁的炭火依旧旺着,桌上的梅花糕还留着几块,茶盏里的红茶还带着余温。沈青梧和白小陌已经睡下,客房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像在与窗外的风雪应和。
林惊鸿和苏砚坐在炉边,没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跳跃的火光。檐角的风铃偶尔叮当作响,雪花落在窗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整个江南都陷入了温柔的沉睡。
林惊鸿望着苏砚的侧脸,他的睫毛在火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大概是在做个温暖的梦。她想起这一路的风雨——戈壁的风沙,江南的烟雨,京城的喧嚣,黄山的冰雪,最终都归于此刻的宁静。
原来最好的江湖,不是快意恩仇的洒脱,而是有人陪你温酒赏雪;最好的岁月,不是波澜壮阔的传奇,而是有人与你灯火相守。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故人,那些留在记忆里的故事,都化作了这岁末的暖酒,这炉火的微光,这窗外的飞雪,在岁月里沉香,在江湖里温暖。
雪还在下,年关将近,江南的夜静得能听见时光流淌的声音。林惊鸿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江湖的故事还会继续,但只要这烟雨楼的灯火不灭,听风阁的炭火不熄,身边的人不离不散,每一天,都是值得珍惜的好岁月,每一段,都是温暖人心的好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