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不周山断界崖,悬霁盟英魂殿 (殿宇孤悬于断界渊边缘的嶙峋孤峰之巅,背倚传说中倾颓的天柱残影,下临吞噬万古的无底魔渊。罡风如泣,终年不息地撕扯着粗粝的玄黑巨石垒砌的殿墙,仿佛亘古不灭的怨魂在哭嚎。殿檐如铁铸的鹰隼之喙,刺破终年笼罩渊口的铅灰色愁云,指向一片死寂的、血痂般的天空。)
时间:梼杌被封印十年后
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沉入水底的寒铁。沉水香燃尽的最后一丝青烟,挣扎着向上攀升,旋即在冰冷的石梁下消散无形,只余下一种近乎腐败的甜腻,混合着古老木料和石蜡的气息,沉沉压在人的心口。惨白的烛火在青铜灯盏里跳跃,将殿内供奉的五方灵位,拉出摇曳而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冰冷如玄冰的墨玉石壁上,如同五座沉默的墓碑,又似五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金蘅,百越巫觋圣地最后的圣女,悬霁盟的盟主,就伫立在这片死寂的光影中央。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会在百越巫觋圣地的篝火旁赤足跳舞、笑声如银铃的少女。一袭玄色巫袍,宽大得几乎吞噬了她纤细的身形,繁复的暗金丝苗绣盘踞其上,勾勒出狰狞的守护图腾。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却再无半分笑意的额头,和一双深如寒潭的眼眸。那里面,曾经盛满星辉的灵动早已枯竭,只剩下被岁月与血泪反复冲刷后留下的、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荒芜与冰封。
指尖,带着常年操控蛊虫留下的薄茧,极其缓慢地抚过最中间那块灵位。冰冷的石质触感透过指腹,一路寒进骨髓。指腹下,“巴影”二字刻痕深刻,边缘却已被摩挲得圆润微亮。每一次触碰,都像是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反复剐蹭。那个笑容明媚、身负宿命、曾是她最亲密无间的小师妹……鲜活的模样在冰冷的石碑前轰然碎裂,只余下眼前这方死物。
殿外,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如同细小的蚊蚋,顽强地钻进这凝固的大殿:
“嘘……盟主又在里面了……”
“今、今天是她亲自考教新弟子灵诀的日子……我手心全是汗……”
“唉,自打那件事之后,盟主她……像换了个人。以前多好啊,带着我们去采‘月见草’,教我们和小青蛇说话,宗门里谁病了,她熬着夜配药,眼睛都是亮的,还会讲那些能把人笑死的山鬼故事……现在……”声音顿了顿,带着难以言喻的畏惧,“……太冷了,看一眼都像被冰锥扎透……”
一阵压抑的沉默。
突然,一个沙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猛地响起,带着刻骨的悲怆与不容置疑的威严:“住口!”是一位曾在断界渊血战中失去一臂一目的老弟子。他拄着拐杖的身影出现在殿门投下的阴影里,佝偻却像一头被激怒的、伤痕累累的老狼。
“盟主她……”老者的声音哽住,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浑浊的独眼死死瞪着那两个噤若寒蝉的年轻弟子,里面翻涌着十年前那场焚尽星辰的炼狱景象,“……她亲眼看着……!”声音戛然而止。
他剧烈地喘息,拐杖重重顿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仿佛要将那蚀骨的痛楚钉进青石板里。
“滚!都滚去练功!灵诀练不到‘百虫共鸣’,今晚都别想吃饭!”
年轻弟子连滚带爬的脚步声仓皇远去,如同受惊的雀鸟。
殿内,金蘅抚摸着灵位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住。指尖的冰冷仿佛瞬间拥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指骨上,几乎要将那纤细的关节碾碎。
“冷……呵……” 一个无声的、带着铁锈味的嘲讽在她心底最深处炸开,尖锐地撕扯着早已麻木的神经。
严厉?不近人情?
这些轻飘飘的词语,像淬了剧毒的细针,精准地刺穿了她用十年冰霜、十年责任、十年无声的嘶吼筑起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堡垒内里,是早已被掏空的、一片狼藉的废墟。废墟之上,燃烧着永不熄灭的业火——那是五份生命燃尽时烙下的印记,是断界渊底万魂恸哭的回响,是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的、深入骨髓的负罪与孤寂。
她的目光死死锁在“巴影”二字上,那冰冷的刻痕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变幻着,最终化作了记忆中那张明媚鲜活的脸庞——带着一丝懵懂的异样,在宁师兄身后探出头来;在擂台上被赫羽的琴音气得脸颊绯红;在百越巫觋圣地的月光下,笨拙地学着她的样子逗弄一只萤火虫;最后……是那身刺目的、染血的红妆,在毁灭的洪流前,回眸望向赫羽时,眼中那抹诀别与温柔交织的璀璨……
“巴影……”
一声破碎的、几乎低不可闻的气音,从金蘅紧抿的唇缝间艰难逸出,如同濒死蝴蝶最后的振翅。
就在这一瞬间,那潭冰封了十年的寒眸,底部骤然裂开一条细缝!不是泪,是比泪更滚烫、更灼人的——是记忆的熔岩,是业火的喷涌!十年强行压制的悲恸、十年独自背负的沉重、十年不敢回望的绝望……如同被强行堵住的地脉,终于在此刻,找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宣泄口,轰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她猛地闭上眼,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一株在狂风中即将折断的墨竹。那滴悬在眼底十年、早已凝成血痂的泪,终究是挣脱了万钧重负,挣脱了“盟主”的枷锁,挣脱了“守望者”的宿命,无声地、沉重地滑落。
“啪嗒。”
温热的液体,砸在冰冷坚硬的灵位之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转瞬即逝的湿痕。
如同一个信号,一个迟到了十年的、属于“金蘅”而非“盟主”的哀鸣。
殿内凝固的时光,被这滴泪狠狠凿穿。殿外风穿过山谷,带来湿冷的呜咽。烛火疯狂跳跃,将殿内五座巨大的灵位阴影拉扯得扭曲变形,仿佛沉寂的英魂也随之悸动。
金蘅依旧挺直着脊背,像一柄插入祭坛的巫刀。然而,那紧闭的眼睫下,汹涌的暗流已冲破冰层。宁宸沉稳如山的背影在火光中消散,赫羽恣意飞扬的琴弦寸寸崩断,白徵清冷如月的笛音碎成霜雪,柯珩药鼎冲天的烈焰吞噬了狡黠的笑……最后,定格在巴影身披嫁衣、回眸时那惊心动魄的璀璨与决绝。
十年的冰封,在这一刻,被一滴滚烫的墨泪彻底融化。埋葬的过往裹挟着血与火的腥风,咆哮着冲出深渊,将她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