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钧剑的青光,在凛冽的罡风中,划出一道略显滞涩的轨迹,最终降落在主峰“砥剑峰”那巨大而古朴的演武场上。
一落地,宁宸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经脉中因灵力枯竭与魔气侵蚀带来的阵阵刺痛。他怀抱着那小小的襁褓,襁褓中的女婴依旧安睡,对外界凛冽如刀的山风毫无所觉,只是小手下意识地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天枢剑阁,便坐落于这天剑山群峰之中。
此地无愧“天剑”之名。举目四望,群山万壑如无数柄倒插向天的巨剑,峰刃嶙峋,直刺苍穹。山体裸露着大片大片青灰色的坚硬岩石,少有植被,只有一些遒劲如铁的苍松古柏顽强地扎根于石缝之中,迎风傲立。终年不化的皑皑积雪覆盖着更高的峰顶,在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空气清冽纯净,却蕴含着一种无形的锋锐之气,仿佛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细微的剑意,刺入肺腑,砥砺神魂。
剑阁的建筑风格,正如其名,古朴、粗犷、厚重,带着一种与天地争锋的磅礴气势。殿宇楼阁并非精雕细琢的华美,而是由巨大的整块黑曜岩或青色花岗岩直接开凿、垒砌而成,线条刚硬简洁,棱角分明。粗壮的原木作为梁柱,未经过多修饰,只刷了一层深褐色的桐油,显出岁月沉淀的沧桑与坚韧。巨大的斗拱支撑着深远的屋檐,如同巨兽张开的臂膀,抵御着昆仑山巅永不止息的狂风与暴雪。整个剑阁群落依山而建,层层叠叠,错落有致,仿佛就是从这险峻山体中生长出来的一部分,带着一股磐石般的沉稳与孤绝的锋芒。
演武场上,一些正在练剑的弟子早已注意到大师兄的归来。他们停下动作,目光带着敬意和一丝担忧投向宁宸。但当他们的视线落在他怀中那个格格不入的、小小的襁褓时,惊讶和疑惑迅速取代了其他情绪。
“大师兄!”
“宁师兄回来了!”
“咦?师兄怀里那是……?”
宁宸无暇回应弟子们的问候,他抱着婴儿,步履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径直朝着剑阁议事重地——“砺锋堂”走去。他身上的疲惫和尚未散尽的、来自黑风涧的淡淡魔气,以及怀中那个来历不明的婴儿,立刻引来了更多探寻和惊疑的目光。
砺锋堂内,气氛肃穆。堂内空间开阔,地面铺着打磨光滑的青石板,冷硬如铁。两侧是巨大的石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正前方,数道身影端坐于石座之上,正是天枢剑阁的几位核心长老。居中而坐,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却目光如电的老者,正是当代阁主——凌虚子。他身侧,坐着执法长老铁岩(面容刚硬如石,眼神锐利如刀),传功长老清岳(气质儒雅,但眉宇间自有威严),以及数位资历深厚的长老。
宁宸踏入堂中,将怀中婴儿小心地置于堂中央一块铺着柔软兽皮的石台上。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虚弱,对着上方诸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剑礼,声音带着沙哑却依旧清晰:“弟子宁宸,黑风涧探查归来,有要事禀报阁主及诸位长老!”
他的出现,尤其是那个石台上的婴儿,瞬间让砺锋堂内的空气凝滞了几分。长老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婴儿身上,带着审视、探究,更多的是不解和深深的疑虑。
“宁宸,”阁主凌虚子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黑风涧之事,探查如何?此婴……又是何来历?”他的目光在婴儿纯净安睡的小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宁宸苍白的脸色和衣袍上残留的污渍与几处破损,眉头微蹙。
宁宸不敢隐瞒,将黑风涧所见所闻,包括魔气源头、残破古阵、守护者枯骨,以及发现这被奇异灵光守护的女婴的经过,一五一十详细道出。他着重描述了婴儿出现在魔气核心的诡异,以及那道一闪而逝的暗紫色魔纹,最后沉声道:“弟子探查多日,确信黑风涧灵气紊乱及魔气泄露,与此婴及那残阵密切相关。弟子观此婴,虽身处魔穴,其本源气息却纯净异常,似受那守护灵光庇佑,不似魔物。然其身有异纹,来历不明,恐有隐忧。弟子不敢擅专,特带回宗门,请阁主与诸位长老定夺!”
宁宸话音落下,砺锋堂内陷入一片死寂。长老们的神色变得极为凝重。
“荒谬!”执法长老铁岩率先开口,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魔气核心发现的婴儿?身怀诡异魔纹?宁宸,你身为剑阁首徒,当知我天枢剑阁以剑卫道,除魔卫正是根本!此等来历不明、疑点重重之人,你竟敢贸然带回宗门重地?万一其是魔源所化,或是邪魔设下的陷阱,后果不堪设想!你这是置宗门安危于何地?!”他目光如炬,直刺宁宸。
传功长老清岳也捋着长须,忧心忡忡地补充道:“宁宸,你素来稳重,此次行事……太过草率。那魔纹,即便是惊鸿一瞥,也绝非吉兆。此婴气息纯净,或许是表象,焉知不是大魔遮掩自身的手段?上古凶地,魔气侵染,岂有善类?依老夫之见,当立即将其送离,或……永绝后患!”他话语虽缓,意思却极其明确。
其他几位长老也纷纷点头,表达着类似的忧虑和反对。砺锋堂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压抑而紧绷,无形的压力如山岳般压在宁宸肩头。
宁宸挺直脊背,承受着来自诸位长老的质疑和威压。他再次看向石台上安睡的女婴,那张纯净的小脸在冰冷石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脆弱。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迎向铁岩长老锐利的眼神,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诸位长老训诫,弟子铭记于心。然弟子在黑风涧中,亲历魔气侵蚀之苦,亦亲眼目睹守护者枯骨!若此婴是魔,那守护灵光与残阵作何解释?若此婴是陷阱,弟子一路抱她归来,为何不见丝毫异动魔化?她只是……一个婴儿!”
他向前一步,目光扫过诸位长老:“弟子以剑心立誓,带回此婴,绝非一时恻隐!弟子在黑风涧中,承钧剑意曾与此婴守护灵光有过微末感应,其光虽弱,却至纯至正,涤荡魔氛!此婴身有异状不假,但根源未必在她自身!弟子斗胆揣测,她极可能是上古守护者遗孤,身负某种宿命枷锁,为魔气所侵染标记!”
“至于宗门安危,”宁宸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决绝,“弟子宁宸,愿以性命担保!此婴由我亲自抚养、看管!若她日后有半分魔化迹象,为祸宗门、危害苍生,弟子必将亲手了结此因果,并以死谢罪!绝无二话!”
他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头颅却高高昂起,目光灼灼如星辰:“恳请阁主,恳请诸位长老!给她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若因畏惧未知而放弃一个可能无辜的生命,甚至可能是对抗未来魔劫的关键,这……岂是我辈剑修所为?剑者,当有斩破虚妄、守护微光之勇!弟子宁宸,愿为此光,担此重责!”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空旷的砺锋堂内回荡。宁宸的誓言,他的担当,他话语中对剑道信念的诠释,让几位原本态度强硬的长老一时语塞。铁岩长老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看着跪在堂下、脊梁挺得笔直的青年。清岳长老则陷入了沉思。
阁主凌虚子一直沉默着,深邃的目光在宁宸身上停留许久,又缓缓移向石台上的女婴。那婴儿似乎被堂内凝重的气氛惊扰,小眉头微微蹙起,发出一声细弱的嘤咛。
良久,凌虚子缓缓起身。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走下石阶,来到石台前。他伸出苍老却依旧稳定的手,指尖凝聚起一丝极其精纯柔和的剑气,轻轻点在婴儿的眉心。
婴儿似乎感受到什么,小嘴微微嘟起,纯净的眼眸缓缓睁开,懵懂地看着眼前陌生的老者,眼中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带着一丝好奇。凌虚子的剑气在她体内极其细微地流转一圈,他苍老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讶异,随即又归于深沉的平静。
他收回手指,转身看向宁宸,目光深沉如渊海。
“宁宸,”凌虚子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既以剑心立誓,愿担此因果,为师……信你。”
此言一出,铁岩和清岳等长老皆是一震,看向阁主。
凌虚子抬手,止住了他们可能的质疑,继续道:“此婴,便由你亲自抚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堂内诸人,带着无形的威压,“她既入我天枢剑阁门,便是我阁中人。过往种种,暂不必深究。然其身负异状,需严加看管,时刻留意。宁宸,此责,你须臾不可懈怠!”
“弟子……谢阁主!”宁宸心中巨石落地,眼中闪过一丝激动,重重叩首。他知道,这已是阁主最大的信任和支持。
凌虚子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回那懵懂的女婴身上,声音低沉,仿佛带着某种预言般的深意:“既是无名,便赐名‘影’吧。巴影。望她如影随形,持心守正,莫要……偏离了光的方向。”
“巴影……”宁宸轻声重复,看着石台上好奇地转动着乌溜溜眼珠的小小身影,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片沉凝的温柔与坚定,“谢阁主赐名。弟子,定不负所托!”
砺锋堂内的紧张气氛,在阁主的最终裁定下,悄然散去。反对的声音被压下,疑虑却并未完全消除,只是暂时蛰伏。宁宸抱起懵懂的巴影,在长老们各异的注视下,转身走出砺锋堂。
门外,昆仑山巅亘古的罡风依旧凛冽,卷起细碎的雪沫,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宁宸低头,看着怀中似乎因新奇环境而微微扭动的巴影,她纯净的眼眸映着雪后初晴的微光,清澈见底。
“巴影,”他低语,用衣袖为她挡住风雪,“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师兄……会护着你。”
小小的巴影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咧开无牙的小嘴,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咿呀声,小手再次抓住了他的衣襟,攥得紧紧的。
天剑山如巨剑般沉默矗立,见证着这磐石之心的承诺,也无声地注视着这因宿命而交织的未来。一缕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落在砥剑峰顶,照亮了宁宸抱着巴影走向弟子居所的背影,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带着暖意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