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界渊的血月依旧高悬,将悬霁石林涂抹成一片永不褪色的凄厉暗红。鹰嘴岩平台的狼藉已被艰难清理,破碎的红绸与熄灭的蛊灯残骸深埋,唯有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血腥与药草苦涩,以及角落里那方覆盖着洁净藤席的静默,无声诉说着那场被鲜血染红的婚礼之殇。生生不息阵的碧绿灵雾,如同重伤巨兽的喘息,虽比前几日凝实了些许,却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赫羽盘坐阵中,褴褛的喜服早已换下,身上狰狞的伤口在柯珩不遗余力的救治与玉髓续骨膏的滋养下,终于艰难地收口、结痂,新生的皮肉带着粉嫩的脆弱。肋下那道最深的贯穿伤,绷带下也不再是触目惊心的深红洇染,而是透出愈合的微痒与紧绷感。外伤渐愈,可那场撕裂灵魂的恸,却如同附骨之疽,深植于骨髓,化作日夜啃噬的业火。
他闭目调息,试图运转真元,冲击那因连日血战与心境剧变而早已松动的化神巅峰瓶颈。定坤琴横于膝前,指尖无意识地轻触冰冷的琴弦。然而,一入定,识海便如沸水翻腾!
漆黑冰冷的魔爪,裹挟着那抹刺目的深红嫁衣,巴影颈间魔纹疯狂蔓延、痛苦痉挛的脸庞,眼中那破碎却倔强的光芒……桑婆婆枯瘦身躯在毁灭冲击波前如落叶般抛飞,胸前那巨大的凹陷,凝固着最后一丝牵挂的弧度……
“呃!”赫羽喉间猛地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后背。强行凝聚的真元骤然失控,如同脱缰的野马在经脉中左冲右突,带来针扎般的剧痛。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下,嘴角却已蜿蜒出一缕刺目的鲜红。他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血丝密布,是强行挣脱心魔幻境后的惊悸与更深沉的痛楚。
“赫羽!”一旁护法的金蘅立刻察觉,盘瓠骨杖清辉流转,一股温和坚韧的巫力渡入他体内,强行抚平那暴走的真元乱流。
不远处,白徵的镇岳笛音也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他眉峰紧蹙,素来清冷的面上笼罩着一层寒霜。笛音构筑的冰魄屏障之外,属于他的识海深处,九韶宫焚天的烈焰、父母临终的嘱托、以及巴影被魔爪攫走时赫羽那撕心裂肺的绝望嘶吼,同样交织成难以驱散的魔障,干扰着他向炼虚境迈进的步伐。每一次心绪的波动,都让笛音中蕴含的冰魄之力减弱一分。
柯珩更是焦头烂额,他不仅要时刻关注赫羽和白徵的状态,自身也深陷瓶颈。药王真元在丹田气海翻涌,却始终无法凝练升华,突破那层无形的壁障。巴影被掳前最后那带着水光的回眸,桑婆婆遗体被抬走时那沉重的藤席,如同两座大山压在他的道心之上,让他心神不宁,药王令的清辉都显得明灭不定。
宁宸负手立于阵外,承钧剑意内敛,目光如深潭般扫过阵中三人。他清晰地感知到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焦躁、急切与深埋的悲愤,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们的神魂,阻碍着通往更高境界的通途。强行冲击,非但无益,反而极易引动旧伤,甚至……走火入魔。
“唉……”一声沉重的叹息自身后传来。金猊在桑萝的搀扶下缓缓走来。这位百越巫王脸色依旧苍白,靛蓝巫袍下的身躯透出本源受创后的虚弱,但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眸却沉淀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沉凝。“心魔缠身,道基不稳。强求破境,无异于刀尖起舞,自取灭亡。”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扫过赫羽嘴角未干的血迹和白徵微颤的笛身。
柯守正紧随其后,青玉药杖点地,发出清脆声响。这位药王谷前谷主神色凝重,儒雅的面容上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金猊兄所言极是,化神至炼虚,乃元神蜕变、沟通天地法则之始,对心性要求极高。诸位小友此刻心境激荡,悲愤交加,强行突破,凶险万分。外力强行拔升,更是饮鸩止渴。”
他的目光落在柯珩身上,带着审视与决断:“为今之计,唯有以清心定魄为主,固本培元为辅的顶级灵丹,方能在稳固道心、抚平神魂创伤的同时,提供足够的天地元炁,助你们在相对平稳的状态下,水到渠成地叩开炼虚之门。”
柯珩闻言,精神一振,立刻接口道:“父亲,谷中尚存有数株三千年份的九转玄参和冰心玉髓芝,辅以百越圣地的太阳金藤汁液调和其霸道药性,以及千年养魂木心材粉末,或可炼制九转炼虚丹!此丹方乃药王谷不传之秘,药性中正平和,最擅在突破时稳固心神,滋养元神!”
金猊微微颔首,眼中精光一闪:“太阳金藤汁液,百越可倾力供给。此外,”他看向身旁气息依旧微弱的桑萝,“阿萝,我记得圣地深处那眼月魄寒潭之畔,伴生有数株凝神月见草?此草吸纳月魄寒潭精华与星辉之力而生,于安抚躁动神魂、澄澈灵台有奇效,或可替代丹方中那味已然绝迹的清心菩提子?”
桑萝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思考,片刻后声音清晰:“确有……三株成熟体,药性…当不弱于菩提子。”
“好!”柯守正抚掌,眼中爆发出属于丹道宗师的璀璨光芒,“九转玄参为君,冰心玉髓芝、太阳金藤汁液为臣,千年养魂木心粉、凝神月见草为佐使!君臣佐使相辅相成,刚柔并济!此丹若成,药力当更胜原方一筹!事不宜迟,速速分头取来”
两日后。
药王谷珍藏的古老丹炉——九转回天炉,再次被青囊卫们合力抬出,安置在生生不息阵旁,借大阵沛然生机辅助。炉火由柯守正亲自掌控,这位前谷主神情专注肃穆,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青碧色的药王真元如丝如缕,精妙地调控着炉中阴阳变化。
金蘅与柯珩作为主要助手。金蘅双手结印,沟通天地,引动月华星辉之力,小心翼翼地将百越战士快马加鞭送来的、盛放在万年寒玉瓶中的凝神月见草精华,以及炽烈如熔岩的太阳金藤汁液,分毫不差地注入丹炉。柯珩则全神贯注,以神识感应炉中药液变化,适时投入药王谷秘藏的九转玄参、冰心玉髓芝切片,以及研磨得极其细腻、散发着温润魂光的千年养魂木心粉。
炉火由文转武,再由武入文,九转轮回。每一次转换,炉盖缝隙中溢出的药香便浓郁一分,变幻一次。初时是草木的清新,继而转为太阳金藤的炽烈阳刚,再融合进月见草的清冷月华与养魂木的温润滋养,最后,所有气息在玄参与玉髓芝的中和统领下,归于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星辰浩瀚、大地厚重与生命蓬勃的奇异馨香。那香气弥漫开来,竟让周围焦躁悲愤的气氛都为之一清,连头顶那轮妖异的血月,仿佛都黯淡了几分。
七日七夜,不眠不休。当第九转炉火渐渐熄灭,炉身温度降至温润,柯守正深吸一口气,面色因巨大消耗而苍白,眼中却燃烧着成功的火焰。炉盖缓缓升起—嗡!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青金色光柱冲天而起,光柱中仿佛有细碎的星辰流转、草木虚影摇曳、日月精华沉浮。三枚龙眼大小、通体浑圆、色泽温润如青玉的丹药静静悬浮在炉心,丹身隐有九道玄奥的云纹流转,散发出磅礴而温和的生命气息与澄澈神魂的奇异波动。正是九转炼虚丹!
丹药一成,便被柯守正以特殊玉匣盛装,分予赫羽、白徵、柯珩。三人接过玉匣,感受着匣内丹药散发出的磅礴而温和的力量,以及那股直透神魂、安抚躁动的清凉之意,眼中都燃起了新的希望。
没有犹豫,三人各自寻得阵中灵气最充裕之处,将丹药纳入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难以形容的暖流瞬间席卷四肢百骸,温和却沛然莫御。不同于以往丹药的霸道冲撞,这股力量如同春日暖阳融雪,又如深海静水流深。它首先抚慰的是千疮百孔的神魂——那些日夜纠缠、血淋淋的画面仿佛被一层柔和的清辉笼罩,虽然依旧存在,却不再具有撕裂灵魂的尖锐痛楚,变得模糊而遥远。深植于识海的心魔业火,如同被月魄寒潭水浇淋,虽未熄灭,却暂时被压制、冻结。
与此同时,磅礴精纯的天地元炁在稳固心神的引导下,开始有条不紊地冲刷、拓展、凝练他们的经脉与丹 田。化神巅峰的壁障,在那中正平和又浩瀚无边的药力持续冲刷下,终于发出了细微的、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
轰!三股截然不同却又隐隐共鸣的磅礴气息,几乎同时从悬霁石林的核心冲天而起!赫羽周身雷火交织,琴音自 鸣,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紫金色电蛇在体表游走,撕裂空气,发出噼啪爆响,那股因悲痛而压抑的暴烈,此刻化作 了破开桎梏的锋锐!白徵头顶冰魄之气凝成实质的华盖,镇岳笛悬空自鸣,清越的笛音引动天地间至寒至纯的灵 炁,方圆十丈内温度骤降,空气凝结出细碎的冰晶,他眉宇间的寒霜更重,气息却愈发深不可测。柯珩则如沉寂 药鼎忽开天光,周身并无锋芒锐气,亦无冰寒凛冽,反而弥漫开一股浩瀚、醇厚、包容万象的磅礴生机!浓郁到 化不开的药香自他体内氤氲而出,引动四周草木精华如霞帔般流转环绕,他双目紧闭,识海中仿佛有亿万灵药虚 影生灭沉浮,气息圆融内敛,与脚下大地、头顶苍穹(尽管是血月苍穹)形成一种奇异的共鸣。这份厚重与深 邃,虽无赫羽的暴烈、白徵的冰寒,却更显药道宗师的渊深莫测与万物归源之意!
炼虚境!三人几乎在同一时刻,跨越了那道天堑!药力仍在持续作用,稳固着他们初入此境的修为,抚平着 强行突破可能带来的细微裂痕。
就在悬霁盟众人为力量新生而心潮澎湃之际,暗影教那深藏于地脉魔眼核心的恐怖溶洞之中,时间正以另一种残酷的方式流逝。
巴影悬浮在翻涌的魔源漩涡正下方,纤细的身躯在狂暴的能量乱流中显得如此渺小脆弱。颈间那道曾淡去的魔纹,此刻已彻底化为浓稠的墨紫色,如同活物般扭曲蔓延,爬满了她大半张清丽的脸颊,勾勒出妖异而狰狞的图腾,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凶煞之气。每一次魔源漩涡的搏动,都引得她体内梼杌本源发出狂喜的共鸣,魔纹光芒大炽,带来撕裂灵魂般的剧痛。
暗影教主端坐于骸骨魔晶王座,兜帽下的阴影深不见底。他没有再粗暴地强行灌注力量,而是如同最耐心的猎人,也如同最冷酷的雕琢师,以无形的意志为刃,一点一滴地侵蚀着巴影残存的意志壁垒。
“抗拒…徒劳…”那冰冷声音,如同跗骨之蛆,日夜不停地在她濒临崩溃的识海中回响,编织着充满诱惑与绝望的幻境。“看…这污浊的世间…贪婪…争斗…背叛…毁灭…是唯一的净化…回归混沌…方得永恒安宁…你…本就是混沌的一部分…何必执着于那脆弱的…名为情的枷锁?那只会带来…更深的痛苦…”
最初,巴影的抵抗是激烈的。每一次幻境侵袭,她都以赫羽掌心的滚烫、冰魄鸾心簪的微凉、同心结的暖意,以及桑婆婆最后那充满牵挂的眼神为锚点,死死守住灵台最后一丝清明。她会在短暂的清醒间隙,死死咬住舌尖,用剧痛唤醒自己,用染血的唇无声诅咒,用涣散却依旧倔强的目光瞪视那黑暗王座。
然而,时间成了最可怕的毒药。魔源无时无刻的侵蚀,加上暗影教主那洞悉人心弱点的低语,如同滴水穿石。那些支撑她的温暖记忆,在无边黑暗与永恒剧痛的消磨下,开始变得模糊、褪色。赫羽的脸庞不再清晰,只余一个模糊的、带着灼热气息的轮廓;冰魄鸾心簪的光芒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桑婆婆慈祥的笑容,被魔源漩涡中扭曲的痛苦面孔所覆盖……
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间隔,越来越长。
她开始分不清现实与幻境。有时,她会以为自己仍在昆仑山巅练剑,宁宸师兄在旁指导,可下一瞬,脚下的山石便化为熔岩,宁宸的身影在烈焰中消散。有时,她会感觉赫羽正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低语,可那声音很快就会被魔念中梼杌毁灭一切的疯狂咆哮所淹没。
这一日,当又一次短暂的清醒如潮水般退去,沉沦的黑暗再次席卷而来时,巴影那双曾清澈如星子的眼眸中,墨紫色的魔纹光芒诡异地亮了一瞬。一个极其微弱、带着迷茫与疲惫的声音,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意识深 处,如同呓语般响起:“或许…教主说得对…这无休止的痛苦…毁灭…才是唯一的解脱…”
这念头一闪而逝,随即被更深的黑暗吞没。但那一丝动摇,如同瓷器上最细微的裂痕,已悄然出现。王座之 上,暗影教主那笼罩在无尽黑暗中的身躯,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兜帽下的阴影深处,那纯粹的黑暗眼眸, 仿佛捕捉到了那丝裂痕的诞生,冰冷无波,却又带着一丝掌控一切的漠然。
属于巴影的星光,正在这绝望的魔渊漩涡中,一点一点,无可挽回地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