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羽-茗踪霞迹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无锡惠山泉畔，青石板路被夜雨润得发亮，倒映着廊檐下悬着的"陆氏茶舍"木牌，墨迹被岁月浸得沉郁，倒像是用陈年茶汁写就。

陆羽正蹲在泉眼边，素白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一段清瘦的腕骨。他指尖轻触水面，涟漪里浮着几片早落的桃花瓣，"霞客，你看这泉脉，昨夜雨大，却不见浑浊。"

徐霞客刚解下背上的行囊，闻言凑近，指尖与他相触在水面上，激起更小的涟漪。"水脉深藏，自然经得起风雨。"他转头时，发间还沾着些山间的苍耳，"方才在惠山绝顶，望见太湖烟波浩渺，倒想起你说的'上者生烂石'，这无锡的山岩，怕也是出好茶的去处。"

廊下传来"喵呜"一声轻唤，茶圣喵踩着梨花落瓣踱过来。那是只通体淡灰的猫，唯有尾巴尖缀着点茶褐色，此刻正用爪子拨弄着陆羽搁在竹案上的茶碾。它是三年前陆羽在湖州采紫笋茶时捡的，彼时还是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猫，如今却养得油光水滑，尤其爱蹲在茶灶边，看水汽氤氲。

"莫捣乱。"陆羽笑着弹了弹它的耳朵，转身去取炭火。徐霞客已捡了片宽大的芭蕉叶，细细擦着他那柄陪伴多年的铜壶，壶身上刻着的"霞客"二字被摩挲得发亮。

"此次打算往南去？"陆羽将茶饼置于石臼中，动作轻缓如抚琴弦。

"嗯，想去看看武夷山的丹霞地貌，"徐霞客的声音里带着难掩的雀跃，"听说那里的岩茶，是从石缝里钻出来的，茶汤里都带着山骨的味道。"他说着，忽然从行囊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在苏州买的松子糖，你尝尝。"

油纸刚拆开，一道身影"嗖"地窜过来，霞客喵敏捷地跳上竹案，尾巴高高竖起。这只猫毛色如远山间松木，是徐霞客在黄山遇到的，当时它正蹲在天都峰的迎客松下，眼神清亮如涧水。此刻它盯着那松子糖，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却懂事地不去碰，只转头用脑袋蹭徐霞客的手背。

"馋猫。"徐霞客笑着捏了一小块，递到它嘴边，又分了一块给陆羽。甜香在舌尖化开时，陆羽忽然想起那年在雁荡山，也是这样的春日，徐霞客背着他蹚过湍急的溪流，脚下的卵石硌得人生疼，他却在他耳边说："别怕，跟着我的脚印走。"

炭火渐旺，茶釜里的水开始"咕嘟"作响。陆羽取过宜兴紫砂壶，投了些去年采的碧螺春，沸水注入的刹那，茶香如云雾般漫开来。茶圣喵立刻跳上茶案，蹲在壶边，尾巴一圈圈绕着爪子，仿佛在数着出汤的时辰。

"你这猫，倒比人还懂茶。"徐霞客啜了口茶，目光落在陆羽专注的侧脸上。他总说陆羽泡茶时像在修行，眉眼间的沉静，比山间古刹的老僧更甚。

"它呀，是闻着茶香长大的。"陆羽将第二道茶汤注入公道杯，琥珀色的茶汤在杯壁上挂出细密的水痕，"上次在杭州龙井村，它竟跳进茶农的杀青锅，差点被烫着，吓得我魂都没了。"

霞客喵似懂非懂，"喵"了一声，用尾巴扫了扫茶圣喵的脊背。两只猫素来要好，无论走到哪里，总是形影不离。有次在秦岭深处迷路，是茶圣喵循着泉水声找到出路，而霞客喵则在夜里警觉地守着营火，吓跑了偷食的山鼠。

暮色四合时，泉边的蛙鸣渐起。徐霞客铺开带来的舆图，昏黄的油灯下，那些蜿蜒的山脉、曲折的河流都活了过来。"从无锡往武夷山，要经过浙西的群山，我听说那里有处飞瀑，水势极雄，落地时溅起的水雾里，能看见彩虹。"

陆羽俯身，指尖沿着舆图上的路线划过，"这里的山势陡峭，怕是不好走。"

"陡峭才有意思。"徐霞客握住他的手，指尖带着些常年握笔和登山磨出的薄茧，"等看过武夷岩茶，我们再去岭南，尝尝凤凰单丛，听说那茶汤里，能喝出花蜜的甜香。"

茶圣喵不知何时蜷在了陆羽的膝头，发出轻微的鼾声。霞客喵则趴在舆图边角，尾巴轻轻搭在"武夷山"三个字上，仿佛已迫不及待要踏上旅程。

夜深时，月华如水，漫过泉边的石阶。陆羽靠在徐霞客肩头，听着他讲那些旅途中的奇遇：在雁荡山看奇峰倒映在潭水中，分不清是山入画还是画中山；在漓江乘竹筏，看渔火与星星在水面连成一片；在腾冲的热海，看沸水从地下喷涌而出，蒸汽里都带着硫磺的味道。

"下次，我想和你一起去看金沙江的急流。"陆羽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向往，"你说，那里的水，能泡出什么样的茶？"

徐霞客收紧了手臂，将他搂得更紧些，"定是极烈的茶，像那江水一样，带着劈开群山的劲道。"他低头，在陆羽额间印下一吻，如同印在宣纸上的朱砂，"等我们老了，就找一处有泉有茶的山坳，盖间小茅屋，我劈柴，你煮茶，让两只猫在院子里追蝴蝶。"

茶釜里的水早已凉透，茶香却仿佛浸进了石缝里，连月光都带着淡淡的回甘。茶圣喵从梦中惊醒，迷迷糊糊地蹭了蹭陆羽的衣袖，又沉沉睡去。霞客喵则警觉地抬起头，望向远处黑黢黢的山林，仿佛在守护着这泉边的宁静，守护着两个灵魂在山水间的相依。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两只猫便已蹲在门楣上，望着徐霞客将陆羽的茶器仔细裹进毡布，放进自己的行囊。"轻些，别碰碎了茶盏。"陆羽在一旁叮嘱，手里正往他的背篓里塞着刚烤好的米糕。

"知道了，你的宝贝茶器，比我的命还重要。"徐霞客笑着回头，晨光落在他眼角的细纹里，竟像是揉碎了的金子。

踏上山路时，茶圣喵走在最前，淡灰色的身影在翠绿的茶园里格外显眼。霞客喵则殿后，时不时停下来，回头看看是否有人跟上。陆羽的脚步稍缓，徐霞客便放慢些，有时会伸手扶他一把，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比山间的暖阳更让人安心。

转过一道山梁，忽然听见前方传来茶圣喵的叫声。走近了才发现，它正蹲在一株老茶树前，那茶树长在陡峭的岩壁上，枝干虬曲如盘龙，新发的嫩芽却绿得发亮。

"这是野茶。"陆羽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攀上去，指尖轻捏嫩芽，"你看这叶脉，是难得的好茶。"

徐霞客立刻放下行囊，张开双臂护在他身下，"小心些，脚下滑。"

采茶的时候，两只猫就在旁边的岩石上蹲着，安安静静地看。茶圣喵偶尔伸出爪子，想碰碰那些嫩芽，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乖乖缩了回去。阳光穿过茶树的缝隙，在他们身上织出斑驳的光影，茶香与泥土的气息缠绕在一起，连风都变得清甜。

暮色降临时，他们在山坳里寻了处废弃的山神庙歇脚。徐霞客拾柴生火，陆羽则将采来的野茶摊在干净的石板上晾晒。茶圣喵蹲在石板边，用尾巴轻轻扫去茶叶上的尘土，霞客喵则在庙外巡视了一圈，回来时嘴里叼着只肥硕的山鼠，得意地放在徐霞客面前。

"倒是只称职的猎手。"徐霞客笑着摸了摸它的头，将山鼠丢远了些，"我们有米糕，不饿。"

夜里，山风穿过庙檐的铜铃，发出清越的声响。陆羽将白天采的野茶用陶罐炒了，茶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山神庙。徐霞客靠在神像的基座上，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所谓的岁月静好，大抵就是这样：有良人在侧，有好茶可饮，有山风作伴，有猫猫相陪。

茶汤煮好时，月已上中天。两只猫蜷在他们脚边，分享着一小碟鱼干。陆羽递过一碗茶，徐霞客接过，与他的碗轻轻一碰，"敬这山水，敬这茶汤，敬你我。"

茶汤入喉，先是微苦，继而回甘，最后满口生津，竟真如徐霞客所说，带着山骨的清冽。陆羽望着庙外墨色的群山，忽然明白，他们所追寻的，从来不是远方的风景，而是与彼此相伴的路。无论是他笔下的《茶经》，还是徐霞客游记里的山川，最终都汇成了同一条河，流淌着对这世间最真挚的热爱。

次日清晨，他们又将踏上旅程。前路或许有险滩，有峭壁，有迷雾，但只要身边有彼此，有茶香为伴，有猫猫相陪，便无所畏惧。就像茶圣喵总爱跟着茶香走，霞客喵总爱追着山风跑，他们也会循着心的方向，把每一步都走得踏实而温暖。

山路上，徐霞客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远方的云海："你看，那云像不像你新沏的茶汤？"

陆羽抬头望去，只见朝阳穿透云层，洒下万道金光，云海翻腾间，竟真如茶汤般，泛着琥珀色的光晕。他笑着握紧徐霞客的手，两只猫在他们脚边轻快地跑着，尾巴扬起，像两面小小的旗帜，指引着前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