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雾气,像凝固的冰冷油脂,沉沉地压在医院的垃圾处理区。空气里弥漫着腐烂食物、消毒水和泥土深处腥气的混合气味,粘稠得令人窒息。言晓雨的手还死死地捂在我的嘴上,指甲几乎嵌进我的皮肉里,她的身体紧贴着我,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压抑着那种濒临崩溃的、细微的呜咽。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死,牢牢锁在垃圾箱后面那个仰面倒地的身影上。
那个染着枯草般黄褐色头发的男生——三班的转学生,言晓雨口中的“蟑螂人”——正在经历一场可怕的痉挛风暴。
他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疯狂地弹动、扭曲。四肢不受控制地挥舞、拍打,每一次砸落都发出沉闷的“啪”声,在死寂的浓雾里格外刺耳。深蓝色的校服外套在挣扎中蹭满了污黑的泥泞和可疑的粘液。他的头痛苦地向后仰着,脖颈绷出骇人的青筋,嘴巴大张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涎水和白沫失控地涌出,在他苍白的下巴、脖颈上拉出粘稠、反光的丝线,又随着他头部的甩动飞溅开来。他的眼球可怕地向上翻着,几乎只剩下浑浊的眼白,偶尔剧烈地颤动一下,流露出一种非人的、纯粹的痛苦和惊恐。喉咙里持续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伴随着全身肌肉一阵更剧烈的、弓弦般绷紧的抽搐。
“癫痫大发作。”
这个冰冷的医学名词,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混乱的脑海,瞬间击碎了言晓雨精心构建的“褪壳”幻象。那拱动的后背、那咯吱的摩擦声……在眼前这具被生理性痛苦彻底摧毁的躯体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荒谬可笑。
咚!咚!咚!咚!
颅腔内的战鼓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这极具冲击力的景象和言晓雨濒临崩溃的颤抖刺激下,变得更加狂暴!它不再是背景噪音,而是化作了实质性的重锤,每一次搏动都狠狠砸在我的太阳穴上,视野剧烈地晃动、旋转。浓雾不再是缓慢流动的牛奶,而是变成了翻涌咆哮的白色怒涛!垃圾箱扭曲成狰狞的黑色巨兽,地上抽搐的人影仿佛分裂出无数重影,在眼前疯狂舞动!
保安严厉的、带着惊恐和怀疑的呵斥声,如同从遥远的水底传来,模糊不清,被心跳的噪音彻底碾碎。我只感觉有几只粗壮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试图将我控制住。那触碰带着冰冷的敌意,像烧红的铁钳!
“别碰他!”一个尖锐得几乎破音的女声猛地炸响!是言晓雨!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猛地从墙边弹了起来!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她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光芒!她根本不管那些抓住我的保安,也完全无视了地上还在抽搐的男生和正在施救的同伴,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个被领头保安压在地上的、痛苦扭曲的“蟑螂人”!
“滚开!你们这些……这些被蒙蔽的傀儡!”她嘶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信仰崩塌后的绝望反击而扭曲变形!她高高举起了手中那个装着浑浊“圣水”的矿泉水瓶!瓶盖在她刚才的剧烈动作中早已崩飞!她像一个执行最终审判的狂信徒,用尽全身力气,将瓶子里那混合着柠檬汁、醋和浓烈辣椒粉的刺激性液体,狠狠泼向了地上男生的脸!
哗啦——!
深褐色的、粘稠的液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恶心的弧线,精准地浇在了男生大张的嘴里、翻白的眼睛上和沾满白沫的脸颊上!
“呃啊——!!”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凄厉、都要痛苦百倍的惨嚎猛地从男生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声音已经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充满了无法形容的灼烧感和剧痛!他原本因为癫痫而剧烈抽搐的身体,此刻像是被通了高压电,猛地向上弹起!又被保安死死按住!他的脸在强光下瞬间变得一片狼藉,深褐色的液体混合着涎水和白沫,刺鼻的酸味和辣椒的呛人气息瞬间弥漫开来!他痛苦地紧闭双眼,眼球在眼皮下疯狂地转动、凸起,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整个身体以一种更加疯狂、更加不受控的姿态剧烈地扭动、挣扎!
“你他妈疯了?!”领头保安目眦欲裂,暴怒地咆哮!他完全没料到这个看起来瘦弱的高中女生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他下意识地松开了压制男生的手,想去抓住言晓雨。
混乱瞬间升级!
“抓住她!”另一个保安也怒吼着扑向言晓雨。
言晓雨泼完“圣水”,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疯狂,脸上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茫然和完成某种仪式后的虚脱。她没有躲闪,任由那个扑上来的保安粗暴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狠狠掼在冰冷的墙壁上!她手里的空瓶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
“呃……嗬嗬……呃啊……”地上的男生还在发出非人的惨嚎,痛苦地扭动着,脸上被“圣水”刺激得一片通红,眼睛根本无法睁开。
而我,在强光的刺激、呕吐后的虚弱、心跳的狂暴轰鸣以及这突如其来的、更加混乱的暴力冲击下,意识终于彻底滑向了崩溃的边缘。
咚!咚!咚!咚!
那声音不再是鼓点,而是变成了无数尖锐的、高频的蜂鸣!像有亿万只金属的毒蜂在我的颅骨里疯狂振翅!视野里那片灼热的纯白开始碎裂、剥落,露出底下更加深邃、更加混乱的黑暗!黑暗之中,无数扭曲的光影在蠕动、在尖叫!地上那个扭动的人影,他的轮廓在黑暗中不断拉长、变形,深蓝色的校服化作了湿漉漉的、带着粘液反光的甲壳!他痛苦翻白的眼睛,在黑暗的幻觉中,变成了无数细小的、闪烁着恶毒红光的复眼!那些复眼密密麻麻,如同地狱的星图,死死地、怨毒地聚焦在我身上!他大张的、被“圣水”灼烧的嘴里,仿佛探出了尖锐的口器,发出无声的嘶鸣!
虫!他就是虫!褪壳失败的虫!在痛苦中显露出狰狞本相的虫!
“呃啊——!”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极致幻觉彻底吞噬的、歇斯底里的共鸣!抓住我胳膊的保安被我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手一松!
就在这瞬间!
“都住手!放开他们!”
一个冷静、严肃,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女声,如同冰锥般刺穿了现场的混乱和喧嚣!
是周护士长!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浓雾的边缘,推着一辆用于紧急转运的金属担架车。她穿着干净整洁的护士服,外面套着一件深色的长款羽绒服,显然是刚从温暖的室内赶来。她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有一种见惯了突发状况的沉着和隐隐的疲惫。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瞬间扫过全场:地上痛苦嚎叫、满脸污秽的男生,暴怒的保安,被按在墙上、眼神空洞的言晓雨,以及靠着墙、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剧烈呕吐后还在无意识抽搐的我。
“小张!快!地西泮!5mg!静脉推注!快!”周护士长语速极快,对着身后一个推着药车、同样一脸紧张的年轻护士命令道。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瞬间压制了现场的混乱气氛。
那个叫小张的护士立刻手脚麻利地从药车里取出注射器和药瓶。
周护士长则快步走到那个男生身边,蹲下身,完全无视他脸上的污秽和刺鼻的气味,动作熟练而迅速地检查他的瞳孔、脉搏,同时对按住他的保安说:“松一点!保持他呼吸道通畅!头偏向一侧!别让他窒息!”
她的专业和冷静如同定海神针。保安们下意识地服从了命令,稍稍松开了压制,但仍警惕地控制着局面。年轻护士很快将抽好的药液注入男生的静脉。
地西泮起效很快。男生剧烈的抽搐和嚎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复下来。身体不再那么僵硬地弹动,喉咙里的怪响也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粗重而痛苦的喘息。翻白的眼睛虽然依旧紧闭,但眼球的剧烈转动停止了。他像一条被彻底抽干了力气的鱼,瘫软在冰冷的地上,脸上糊满了深褐色的“圣水”、涎水和白沫的混合物,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直到这时,周护士长才直起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我和言晓雨。
“你们两个,”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浓雾和残留的混乱,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跟我回病区。立刻。马上。”
她的目光在言晓雨被保安反拧着的胳膊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我呕吐的秽物和惨无人色的脸上,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言晓雨脚边那个滚落的、空空如也的“圣水”瓶,眼神复杂难明。
没有人反抗。言晓雨被保安松开,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空壳,低着头,沉默地跟在周护士长身后。我被另一个保安半扶半拽着,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浓雾里。每一次迈步,都感觉踩在虚空之中,脚下的大地在心跳的轰鸣中不断塌陷。视野依旧残留着闪烁的雪花点和扭曲的色块,保安制服的深蓝色在我眼中不时幻化成湿漉漉的甲壳光泽。
咚…咚…咚…颅内的战鼓在药物和剧烈的情绪消耗后,终于开始显露出疲态,变得沉重而缓慢,但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种深沉的、如同余震般的钝痛,牵扯着每一根疲惫的神经。
消毒水的味道从未如此刺鼻,像无数根细针扎进鼻腔深处。明亮的走廊灯光更是如同酷刑,刺得我睁不开眼。周护士长把我们直接带进了医生值班室旁边的一间空处置室。空间不大,只有一张铺着白色消毒床单的检查床,一张不锈钢操作台,一把椅子,空气里弥漫着酒精和碘伏的冰冷气味。
“坐。”周护士长指了指椅子,语气不容置喙,是对言晓雨说的。她自己则站在操作台边,背对着我们,似乎在整理一些物品,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言晓雨像个提线木偶,默默地走到椅子边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攥着校服裙摆的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低着头,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到表情。那把作为“圣钥”的不锈钢饭勺,不知何时掉落了,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
我被那个年轻保安扶着,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弄到了那张冰冷的检查床上坐下。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胃里还在隐隐作痛,嘴里全是苦涩的余味和呕吐后的酸腐气。眩晕感如同潮汐,一阵阵地冲刷着摇摇欲坠的意识。我只能用手肘撑在膝盖上,深深地低着头,粗重地喘息着,努力对抗着那持续不断的、沉闷的心跳轰鸣和阵阵袭来的恶心感。
周护士长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个电子体温计和一个血压计袖带。她没有说话,直接走到我面前,动作算不上温柔,但非常利落。冰凉的体温计探头塞进了我的腋下,带着消毒液的湿冷触感。接着,血压计的袖带缠上了我的胳膊,开始充气,压迫感带来一阵不适。
整个处置室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血压计充气时发出的轻微“滋滋”声,以及我压抑不住的、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大概一分钟,血压计“嘀”的一声,袖带缓缓放气。周护士长看了一眼读数,又拿出体温计看了看屏幕。她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体温37.8,低热。血压90/60,偏低。”她的声音冷得像冰,“心率……”她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扫过我因为低头而露出的后颈皮肤,那里能清晰地看到颈动脉在异常剧烈地搏动,“……听诊器都不用,肉眼可见的过速。告诉我,陈晨,你今天到底吃了多少药?吃了什么药?”
她直接叫了我的名字。陈晨。一个几乎被我遗忘在病历夹里的符号。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只能发出几声嘶哑的“嗬嗬”声。脑子像一团被搅乱的浆糊,根本无法思考她的问题。
药?吃了什么?吃了多少?记忆的碎片在眩晕和心跳的噪音中沉浮,只有言晓雨强行将那一大把混杂的药片塞进我嘴里的触感,无比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作呕的暴力感。
“说!”周护士长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压力。
“是……是我……”一个细若蚊蚋、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言晓雨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声音破碎不堪:“是……是我给他的……药……很多……混在一起的……”
周护士长猛地转头看向她,眼神如同两道冰冷的射线:“言晓雨!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知道那些是什么药吗?!你知道过量服用的后果吗?!你这是谋杀!是犯罪!”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拔高,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我……我只是……”言晓雨猛地抬起头,脸上早已泪痕交错,那双空洞的大眼睛里此刻盈满了巨大的委屈、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混乱辩解,
“我只是想帮他!想帮邪神大人!他的战鼓……他的心跳……不能停!我们需要力量!需要力量去清除……清除虫族!那个……那个‘蟑螂人’!他在褪壳!就在那里!我看见了!真的看见了!他后背在拱……在动!有硬壳!有声音!邪神大人也看见了!他也听见了!对不对?!邪神大人!”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转向我,泪水汹涌而出,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求证和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期待,
“您告诉护士长!您告诉她们!您看见了对不对?!那不是癫痫!那是褪壳!是虫族的伪装被揭穿了!您的心跳……您的心跳压制了它!是不是?!”
她的质问如同利刃,狠狠刺向我混乱的意识。
褪壳?拱动?硬壳?声音?那些在浓雾垃圾箱后看到的景象——男生痛苦干呕的背影,校服下那诡异的、用力拱起的凸起,那细微却刺耳的“咯吱…咯吱…”
摩擦声……这些画面如同被按下了回放键,瞬间挤满了我的脑海!它们如此清晰!如此真实!混合着男生癫痫发作时的惨状,以及我幻觉中看到的湿漉漉的甲壳和复眼……真与假,现实与幻觉的界限,在这一刻彻底崩塌、混淆!
咚!咚!咚!心跳声骤然加剧!像失控的引擎!那些拱动的画面、咯吱的声响,与眼前言晓雨泪流满面的脸、周护士长冰冷审视的目光疯狂地交织、重叠!
“我……”我艰难地抬起头,视线因为眩晕而模糊不清,只能看到言晓雨那张被泪水浸透、充满绝望期盼的脸的轮廓,和周护士长如同磐石般冷硬的剪影。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子堵住,那个“是”字在舌尖翻滚,几乎要冲破阻碍!
“够了!”周护士长厉声打断了这濒临失控的局面。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终结一切的力量。她不再看言晓雨,而是将目光重新锁定在我身上,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带着职业性穿透力的疲惫和了然。
“陈晨,你看到的,你听到的,”她的声音放缓了一些,却更加冰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心上,“是病。是你自己的病。”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把孤零零的不锈钢饭勺,又落回我脸上,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也是她的病。”
“至于那个学生,”周护士长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处置室的墙壁,投向外面混乱刚刚平息的走廊,“她叫言晓雨。三周前刚转学过来。她有严重的癫痫病史。一直靠药物控制。她今天没按时吃药,加上……”她瞥了一眼窗外依旧浓重的雾气,“……这种潮湿阴冷的天气,本身就是诱发因素。她躲在垃圾站后面,是因为发病前兆让他难受,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吐。仅此而已。”
“没有什么虫族!没有什么褪壳!”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像法官最后的宣判,彻底碾碎了言晓雨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她只是一个生病的孩子!和你们一样!”
“和他一样……”言晓雨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像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软软地瘫靠在椅背上,眼神彻底失去了焦距,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茫然。泪水无声地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深蓝色的校服裙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