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肆寒包扎的动作彻底顿住。她缓缓侧过脸，冰冷的眸光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直直刺入沈世安那双翻涌着疯狂、偏执和孤注一掷的眼底。
四目相对。
寒玉榻边，血腥味混合着清苦的药香弥漫。一个浑身浴血，抓着她的衣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眼神疯狂偏执。一个素衣如雪，眸光冰寒刺骨，指尖还沾着他伤口的血污。
死寂再次笼罩。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柳肆寒看着少年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挑衅的偏执，看着他死死攥着自己衣袖、仿佛要将那布料揉碎的手指。一丝极其罕见的、名为“麻烦”的情绪，如同细微的裂纹，悄然爬上了她万年冰封的心墙。
她清晰地意识到：这一次的心软，似乎打开了一个远比寒潭更危险、更幽深的魔盒。
面前这遍体鳞伤的小孩，尝到了第一口名为“在意”的毒蜜。从此，他只会更加贪婪，更加肆无忌惮，更加……不择手段地，去撕咬、去舔舐、去占有那冰冷源头下，他所能触及的一切。
她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被抓皱的袖口，以及少年指缝间渗出的、粘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迹上。那血迹，正一点点，晕染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许久，久到沈世安几乎以为那短暂的“默许”只是自己的幻觉，几乎要被那冰寒的目光再次冻僵时，柳肆寒终于再次动了。
她没有甩开他的手。
她只是用那只没有被他抓住的手，拿起布帛，继续包扎他腿上狰狞的断骨。动作依旧生硬，力道甚至比刚才重了几分，仿佛在发泄着什么。
而那只被他死死攥住的衣袖，就那样被他抓着，悬在半空，随着她包扎的动作，微微晃动。像一道无声的默许，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沈世安感受着腿上传来更清晰的痛楚，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扭曲的、带着巨大满足和病态愉悦的弧度。他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手中那片冰冷的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声响。
不够。远远不够。
但他知道，他终究……咬开了第一道缝隙。
师尊的冰，原来……也是会化的。
柳肆寒那一次沉默的“默许”，如同在冰封的湖面凿开了一道细微却致命的裂缝。对沈世安而言，这道裂缝里涌出的不是冰冷的潭水，而是足以燎原的毒火。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师尊冰层下那丝微不可查的松动。于是，那阴湿的、带着血腥和泥土气息的小狗，终于找到了缝隙，开始肆无忌惮地往里钻。
变化是细微又巨大的。
柳肆寒依旧冷着脸，高坐寒玉蒲团。但沈世安不再是那个只敢蜷缩在殿外角落的影子。他开始在殿内活动，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冰冷的玉柱，整理着柳肆寒随手放置的玉简——尽管她从未吩咐过。
一次下山任务归来，他手臂上多了一道不算深却颇长的划痕。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垂着头在门槛外低语“师尊，疼”，而是径直走到柳肆寒打坐的蒲团侧后方几步远的地方——一个既不过分靠近，又足以让她感知到的位置，默默地挽起破损的袖子，露出那道渗血的伤口，就那么站着，不出声，只是用那双狼崽般执拗又带着一丝委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清冷的侧影。
殿内的空气凝滞了片刻。
柳肆寒没有睁眼。但片刻后，一个崭新的青玉药瓶，带着比以往略轻的力道，精准地落在他脚边的玉砖上。
“拿去。”声音依旧冰冷。
沈世安弯腰捡起药瓶，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却让他心头发烫。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站在那里，笨拙地给自己上药、包扎。动作间，那件本就破烂的粗布外袍被牵扯，露出了更多陈旧和新鲜的伤痕。他仿佛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处理着那道其实并不严重的伤口，眼角余光却紧紧锁着蒲团上那个纹丝不动的身影。
柳肆寒的眉梢，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几天后，当沈世安又一次带着一身尘土和几处不大不小的淤青回来时，他脚边落下的不再只是一个药瓶。
还有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包裹。
素白的，由上好的冰蚕丝织就，入手冰凉，触感柔韧，隐隐流动着内敛的灵光。包裹里，是一套同样素白、质地不凡的崭新弟子常服，尺寸分毫不差。
“换上。”柳肆寒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随手丢了一件垃圾。
沈世安抱着那套衣服，手指用力到几乎要嵌入冰凉的布料里。他低着头，乱发遮住了眼睛，肩膀却在细微地颤抖。他抱着衣服，没有立刻去换，而是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默默退回了回了自己的角落。过了许久，他才小心翼翼地换上。
当那抹素白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殿内时，柳肆寒的目光短暂地掠过。少年身姿挺拔了些，洗去了泥污和血污的脸庞，在素白衣衫的映衬下，竟显出几分清俊的轮廓，只是眼底深处那抹化不开的阴郁和执拗依旧浓重。他站在那里，像一株终于被移出石缝、却依旧带着野性和扭曲的孤植。
柳肆寒移开视线，指尖微动。
一道流光自她袖中飞出，悬停在沈世安面前。
那是一枚剑穗。并非什么珍稀材料，只是普通的冰蓝色丝线编织而成，样式也极其简单，唯有末端缀着一颗米粒大小、圆润剔透的冰晶，在殿内幽光下流转着极淡的寒芒。编织的手法甚至有些……生涩？有几处结扣明显不够流畅。
“拿着。”依旧是命令的口吻。
沈世安的眼睛骤然亮得惊人！他几乎是屏住呼吸，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枚冰凉的剑穗。指尖反复摩挲着那颗小小的冰晶，感受着那熟悉的、属于师尊的极致寒意。他甚至能想象出那双握惯了剑、习惯了冰封万物的手，是如何笨拙地捻着丝线，一点点编出这个并不完美的结扣。
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奔涌！他猛地抬头看向柳肆寒，眼神炽热得几乎要将那层冰封融化！喉咙滚动着，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喷薄而出。
柳肆寒却在他开口前，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闭嘴。”
两个字，如同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压下了沈世安即将出口的话语。他立刻低下头，将所有的激动和汹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只是将那枚冰蓝色的剑穗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师尊给的……这是师尊亲手编的……只给他的！
那枚冰晶剑穗，从此便牢牢系在了他那把最普通的铁剑柄上，从未取下。
当他在演武场被几个嫉妒他“攀上高枝”的内门弟子故意刁难，用术法绊倒，弄得灰头土脸，手臂擦伤时，他没有像以前那样默默忍受，而是第一次，抬起头，用那双阴郁的狼眼，毫不畏惧地迎上对方挑衅的目光，然后转身就走。
他没有回自己的角落舔舐伤口。
他直接走进了青玉大殿，径直走到柳肆寒的寒玉蒲团前，撩起染尘的素白袖子，露出渗血的擦伤，就那么站着，不说话，只是固执地看着她。
柳肆寒睁开眼，冰冷的眸光落在他手臂的伤处，又抬起，对上他执拗的眼神。
“何事?”
“师尊，我被人欺负了。”湿漉漉的眸光，撞进她的心。
他往前靠了几步，又顿住了。
她其实早明白了，这样的小的孩子，不过是奢求普普通通的爱。
她第一次伸手，将人搂进怀里。就这样细微的动作，却让他情绪彻底崩溃，眼泪再也忍不住。
柳肆寒，从前是没有感情的。她对于这个宗门，就是一个武器，强大的武器。她的人生，如同铸剑一般。
那双手笨拙拍了拍他的背，僵硬的。可柔情和心疼，如同乌云密布下天空，雨是无论如何藏不在的。
片刻后，一股浩瀚如渊海、冰冷刺骨的恐怖威压，毫无征兆地降临在演武场上空！
那几个原本还在得意的内门弟子，瞬间如坠冰窟！仿佛被无形的万载玄冰冻结了神魂，连呼吸都停滞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们，脸色惨白如纸，双腿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最终“噗通”“噗通”几声，狼狈地瘫软在地，抖若筛糠！
“我柳肆寒的弟子，任何人不配置喙。”
他哭着，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却带着巨大满足和阴暗愉悦的弧度。师尊知道了。师尊出手了。为了他。
他开始得寸进尺。
柳肆寒在寒玉榻上调息时，他会抱着一卷最基础的引气法诀玉简，悄无声息地跪坐在榻边不远处的阴影里，假装研读。目光却如同实质般，一遍遍描摹着榻上人清冷的轮廓，数着她垂落发丝的细微晃动，捕捉着她每一次呼吸时胸前那微不可查的起伏。空气中稀薄的冷香，成了他赖以生存的毒药。
有一次，柳肆寒起身离开片刻。沈世安几乎是立刻扑到榻边，将脸深深埋进她刚刚倚靠过的、还残留着体温和冷香的冰玉枕上，肩膀因为压抑的激动而剧烈耸动，喉咙里发出近乎呜咽的、满足的叹息。他甚至小心翼翼地捻起枕上遗落的几根青丝，如同捧着绝世珍宝，飞快地藏入贴身的衣袋。
当柳肆寒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内室门口时，他早已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原位，正襟危坐，捧着玉简，仿佛从未移动过半分。只是那剧烈的心跳声，在死寂的大殿里，如同擂鼓般清晰可闻。
柳肆寒的脚步在门口顿住。冰冷的目光扫过他微微泛红的耳尖和那故作镇定却掩饰不住颤抖的手指，最终落在那冰玉枕上几道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压痕上。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