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像融化的蜂蜜,黏稠地涂抹在校园每个角落。
苏晴恩抱着一本《飞鸟集》,缩在操场边缘最茂盛的梧桐树荫下。
树影在她白色的校服上投下斑驳的光点,远处篮球场传来的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却无法穿透她为自己构筑的安静结界。
她轻轻翻动书页,手指抚过泰戈尔的诗句:“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这句被无数人引用的话,在她十六年的人生里始终像个遥远的谜题。
作为老师们交口称赞的优等生,父母眼中从不惹事的乖女儿,苏晴恩的世界里既没有太多痛苦,也缺乏放声歌唱的勇气。
“持扬!传这边!”
那个名字像一颗石子,突然投入她平静的思绪之湖。苏晴恩条件反射地抬头,目光越过草坪上三三两两闲聊的同学,落在沸腾的篮球场上。
一个高挑的身影正灵活地穿梭在防守队员之间,白色球衣被汗水浸透,隐约透出少年人挺拔的背部线条。
顾持扬——高一(3)班班长,入学成绩年级前十,开学两周就已经成为年级风云人物。
苏晴恩在点名册上看过这个名字,在班会上听过他做班级规划发言,在走廊上见过他被一群同学簇拥着谈笑风生。与她这样安静到几乎隐形的人不同,顾持扬像是天生就该站在聚光灯下。
阳光在他小麦色的皮肤上跳跃,他带球突破的动作行云流水。苏晴恩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看着他在三分线外急停跳投。篮球划出完美的抛物线,“唰”地一声空心入网。
“好球!”场边爆发出欢呼。顾持扬笑着倒退跑回防守位置,随手用球衣下摆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露出一截精瘦的腰腹。
阳光下,那些汗水晶莹剔透,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像是一颗颗坠落的星星。
苏晴恩感到喉咙发紧。那种毫无保留的笑容,那种肆意的肢体语言,那种张扬的生命力——都是她循规蹈矩的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
她下意识低头看向手中的诗集,恰好翻在第32页:“你微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得久了。”
一阵更热烈的欢呼声响起。比赛似乎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比分胶着。苏晴恩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将注意力放回书上。
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牢牢黏在那个奔跑的身影上。
顾持扬接到传球,一个漂亮的假动作晃过防守队员。在最后十秒,他再次站在三分线外。全场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苏晴恩不自觉地站起身,手中的书掉在草地上。
篮球离手的瞬间,她仿佛看到时间被拉长。那个旋转的球体带着所有人的期待飞向篮筐,在篮圈上弹了两下,最终顺从地落入网中。
终场哨声随即响起,顾持扬被队友们团团围住,七手八脚地揉他的头发、拍他的肩膀。
他大笑着仰起头,阳光在他的笑容里碎成千万片金色的光点。
苏晴恩弯腰捡起《飞鸟集》,发现书页沾上了一片梧桐叶。她轻轻捏起叶片,透过阳光能看到叶脉像毛细血管般细致分明。
不知为何,这个平常的发现此刻却让她心跳加速。
“同学,你的书签。”
一个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苏晴恩猛地抬头,看到顾持扬站在她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手里拿着她没注意掉落的书签。
他微微喘着气,身上蒸腾着热气,那股混合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谢、谢谢。”苏晴恩接过书签,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触电般缩了回来。她注意到顾持扬的睫毛上还挂着汗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你是高一(3)班的吧?”顾持扬随意地甩了甩头发,汗珠四散,“下节英语课,老班说要随堂小测。”他说这话时嘴角还带着比赛胜利的余韵,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苏晴恩点点头,突然意识到自己还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慌忙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草屑。“我知道……你是班长。”
“记性不错。”顾持扬笑了笑,那个笑容让苏晴恩想起他投进的三分球,同样精准地命中某个靶心,“快回教室吧,迟到的话老班会唠叨一节课。”说完,他小跑着离开了,背影很快消失在教学楼的方向。
苏晴恩慢慢走回教室,手里紧握着那片梧桐叶。
走廊的玻璃窗映出她的身影——整齐的齐肩黑发,规规矩矩扣到第一颗纽扣的校服,略显苍白的脸上有一双过分安静的眼睛。这样的她,和那个阳光下闪耀的少年,分明是两个世界的人。
英语课上,苏晴恩坐在靠窗的位置。当老师发下小测卷子时,她发现自己无法集中注意力。窗外的梧桐树轻轻摇曳,那片被她夹在英语书里的叶子露出一个小角。
她偷偷转头,看向斜前方两排的顾持扬。他正专注地写着答案,后颈处还有未干的汗迹,发梢在阳光下泛着棕色的光泽。
小测结束后,老师宣布下周要竞选班委。顾持扬作为临时班长站起来说了些注意事项,声音清朗有力。
苏晴恩望着他站在讲台上的身影,忽然想起《飞鸟集》里的另一句话:“生如夏花之绚烂”。此刻的顾持扬,确实像极了盛夏里最耀眼的那朵花。
放学铃声响起,苏晴恩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窗外突然传来雷声,转眼间暴雨倾盆而下。没带伞的同学挤在走廊上抱怨,有人打电话让家长来接,三三两两共撑一把伞离开。
“需要一起走吗?”
苏晴恩回头,看到顾持扬站在她身后,手里举着一把深蓝色折叠伞。“我记得我们住同一个小区,上周五放学看到你进了阳光花园小区。”
苏晴恩惊讶于他的观察力,更惊讶于他会记得这种小事。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两人挤在一把伞下,距离近得能闻到对方身上雨水混合着洗衣液的味道。
顾持扬很自然地把伞往她这边倾斜,自己的右肩很快被雨水打湿一片。
“你喜欢泰戈尔?”顾持扬突然问道,目光落在她书包侧袋露出的《飞鸟集》。
“嗯……”苏晴恩轻声回答,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几乎盖过她的声音。
“我也喜欢。”顾持扬的声音带着笑意,“特别是那首《最遥远的距离》。”
苏晴恩的心跳漏了一拍。这首诗她读过无数遍,关于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她偷偷抬眼看向顾持扬的侧脸,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像是天空也在为他描摹轮廓。
在公交站分别时,雨势稍缓。顾持扬把伞塞给她,“我家就在旁边那栋楼,跑两步就到。明天记得还给我就行。”不等她拒绝,他已经冲进雨幕,白色校服很快被雨水浸透,贴在背上。
苏晴恩站在站台下,握着还有余温的伞柄。公交车来了又走,她没有上去。雨中的城市像是被罩在一层毛玻璃后面,朦胧而温柔。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开学以来第一次,她对明天有了期待。
回到家,苏晴恩小心翼翼地把伞晾在阳台。那把普通的深蓝色折叠伞在她眼里突然变得特别起来。
她翻开《飞鸟集》,发现那片梧桐叶正好夹在《最遥远的距离》那页。窗外,雨还在下,但阳光已经悄悄从云层缝隙中漏了下来。
那天晚上,苏晴恩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站在空无一人的篮球场上,远处有个模糊的身影朝她挥手。
她想跑过去,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拉不近那段距离。醒来时,枕头上有一片不知何时带进屋的梧桐叶,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