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景淮住院的一周里,身边依旧冷冷清清的,只有陆严泊一直在他身边守着,同组的工作人员也只来看过一次,就匆匆离开了。
相对于医院的冷清,网络上的热度依旧持续不断,时不时就能看见叶景淮的名字挂上热搜,但多数都不是什么好的词条。
这些败坏路人缘的新闻,陆严泊通过人脉和金钱也没能将其完全压下,约莫背后操纵的也是个有钱有势的大人物。
大家都一致的认为,这些热搜是对家买的,只有叶景淮知道,藏在深处的黑手是唐明崇。
叶景淮眼下看着不断震动的手机,屏幕上是一串陌生的来电,想也知道又是唐明崇律师打来的,他随手挂断电话后按下了通话记录,将刚刚的号码添加进了‘阻止来电’。
仔细算来。
这已经是他近期拉黑的第八个陌生号码了,叶景淮不知道唐明崇打的什么算盘,只觉得有些可笑。
商人就是商人,什么都可以进行交涉,将人推出去的时候要找律师,想要将人寻回来的时候仍然找律师。
就算是想养个宠物,也该亲自去宠物店好好挑挑吧?
这样看来,他叶景淮似乎连条狗都不如。
叶景淮盯着破裂的手机屏幕出了会神,少焉,一阵短促的敲门声从外面传了进来。
叶景淮本以为是出去办事的陆严泊回来了,可转念一想,陆严泊进屋似乎从来都不会敲门,当他意识到这点时,病房门已经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毫无疑问。
来人是前不久大张旗鼓寻他的‘父亲’——唐明崇。
令叶景淮没想到的是,唐明崇走进来时,他历经世故的脸上,已不见了当初刻薄冷厉的面容,此刻盘错着的,是极为罕见的慈眉善目。
只是这种神情,有别于他见到唐疏时的慈爱,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深处,丝毫看不见一丁点的爱意,反倒透着些许诡诈的狡黠。
这幅叵测不可辨的面容,实在要比先前毫无掩饰的刻薄来的更加难看,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景淮,听说你想见我?”唐明崇嘴边勾过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眼角的皱纹上扬,如刀刻一般浅浅雕镂在他冷硬的面容。
他将骨节突起的手,自然的从西装口袋中抬起,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智能手表,没有人发现,他的指腹触过了芯键。
下一刻屏幕上的六个零,从最后一位开始迅速跳动,与之节奏一致的是墙壁上滴答作响的挂钟。
一秒之间腕表屏幕已闪过了三位数。
叶景淮没有作答,甚至没有抬眸看他一眼,伸手从床侧的柜子上拿起了剧本,缓缓翻开一页,目光落在纸页的台词,入眼便是四个字——‘厚颜无耻’。
叶景淮觉得这四个字实在应景的很。
前几日他在接到唐明崇律师的来电时,为了敷衍对方,也确实说过一句‘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他要真有什么目的,何必假手于人?‘。
就是这么一句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的话,唐明崇这样一个圆滑的人,不会听不明白。
他自然听的真切,甚至刻意婉转的将其曲解为自己想见他,叶景淮脑海一时想不起,究竟还有谁能比此刻眼前这人,更加厚颜无耻的了。
唐明崇耐着性子等了一会,见叶景淮仍然不置一词,便抬起手朝着站在身后的律师,弯了弯略显僵硬的指骨。
律师很快会意的走至叶景淮身侧,弯腰曲背的将早就准备好的一摞协议递了过去,上面还覆着一张空头支票:“叶先生,麻烦你先看一下这个。”
叶景淮不予理会,目光一寸都未偏移,只是将剧本重新掀起一页。
有些事情终究不会翻篇,就像手里翻过的纸张,也会随着书页掀起一角,带过一声短促的摩擦声,即使耳畔的声音不大,叶景淮却无法和旁人一般装聋作哑的佯装听不见。
律师在一旁站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向唐明崇时,只见他叵耐的眉眼深深的蹙了蹙,眼神示意律师将东西放在床头。
唐明崇再次收回视线,目光讳莫如深的低荡,拉开一旁的靠椅,侧身走至病床旁:“景淮,爸爸只是……”
“请您换个称呼,我们之间不熟,我实在是高攀不起。”叶景淮捏着书页的手紧了紧,纸张在外力的作用下被揉出了几分褶皱。
这抹褶皱是任凭如何按抚,都无法重归平整的痕迹。
叶景淮从来没有想过‘爸爸’这个陌生的字眼,会从唐明崇口中说出来,甚至是站在父子的立场说出来,这个称谓令他生理心理都产生了极大的不适,恶心的让人想吐。
“景淮,且不说我是你生父,就算是寻常长辈也应该有最起码的尊重。”唐明崇声色里的慈祥依旧适度消长,可就在落地窗外黑压压的乌云盖过天穹的时候,他沧桑的面容却沉淀过晦暗不明的神情。
叶景淮嘲讽悲凉的笑笑,猝然掀起浓密的眼睫直视过去,两人这才互相对视。
他们的双眸很像,却又不像。
一双是犹如碧波湛湛般清澈透亮的眼眸。
一双是犹如干霄蔽日般浑浊不清的眼睛。
彼此静凝对视下,空气间有瞬息的寂静。
“唐先生,您姓唐而我姓叶,您除了比我年长之外,还有什么值得我去尊重?是道德品质?人性三观?又或者一身铜臭?”叶景淮语调平静,一字一句堪堪盖过耳梢,字字坚定不容反驳。
唐明崇也确实因他这句顿了片刻,一时之间竟有些无从批驳,但也只是片刻。
“没有早点和你相认是爸爸的不对,我现在只是想要给你一个优渥的生活,来弥补过去对你的亏欠,这样也有错吗?”唐明崇尾音迂回低沉,脸上依旧挂着一丝僵硬的笑容。
叶景淮不经想收回先前‘厚颜无耻’的想法,能比唐明崇更加无耻的,大概就是下一刻的唐明崇。
此刻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完全一副好父亲的仁慈模样,哪里还有半分五年前将他从昏厥中踹醒的影子?
“在我出生那一刻起,我就没有父亲,像我这样一个低贱的人,只怕会脏了您唐家的路。需要我提醒您吗唐先生?”叶景淮说到这里明显的顿了顿,缓慢的将手中的剧本合上,根根密若羽扇般的长睫,覆住眼底若有若无的暗淡。
当他眼眸再次掀起,眼下沉沉阴郁也随之尽散,不遗一丝霾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五年前我们就已经签署了一份协议,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我不去打搅您的生活,您也不该来打搅我的,可您现在是在做什么?”
唐明崇听到这里,埋在心底的戾气终是压不住了,他从鼻息间呼了口气,缓缓仰起头挺直身型,抬手捋了捋剪裁得体的袖口。
下一瞬。
他收起嘴角僵硬的笑容,目光里的假意慈善当即荡然无存,转而周身染过几分无形的威压,就是连他身后的影子,都暗暗拉深了几分。
这样高人一等的姿态,才该是叶景淮认识的那个唐明崇。
“五年前的协议?你手上还有吗?就算有,那也可以是一份‘伪造’的协议,只要律师公证矢口否认,这件事就完全可以没发生过。”
唐明崇说的没错。
五年前在叶景淮还没离开唐家的时候,那一纸协议就已经染湿了,垃圾就该在垃圾桶里,他便随手将协议丢弃在了唐家。
他没想过与唐明崇相认,更没想过五年后的今天,唐明崇会无耻之尤的想要和他相认,所以他从来就没打算存留那份协议。
可就算他有这份协议又能怎样?
就像唐明崇说的一样,纸上的条条框框,不过是让穷人来遵守的规矩,对于财帛富足的有钱人来说,书面上的内容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字词罢了。
叶景淮唇角带过几分冷笑,开口时音韵温醇而平淡:“呵…你想做什么?”
其实叶景淮不怕他做什么。
他现在唯一在意的,唯一拥有的也只有一个陆严泊了,而陆氏与他唐氏在商界齐名,唐明崇根本动不了他。
除了陆严泊以外,叶景淮一无所有,自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威胁的了他,他只是好奇唐明崇迂回了这么久,背后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而已。
唐明崇讥深的勾了勾唇角,弯下腰折成九十度,撑过床沿仔细看了眼叶景淮。
眼前这张若雕刻般纯然精致的面容,除了神情以外,五官眉眼竟与自己这般相像,甚至比唐疏更像。
“景淮,爸爸知道你恨我,我只是想要你认我而已,只要你愿意认我,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唐明崇声色放轻了些,其中参杂着一股意味难明的轻柔。
他尤然站直身体,再次昂首,将床头的协议以及支票都交到了叶景淮手里,轻轻拍了拍他苍白的手背,力道不大却意味深远。
唐明崇唇齿启合间,轻柔一扫而空,语调不屑:“开个价吧,三百万?五百万?”
唐明崇的口吻,就好像这个数额在他眼里不值一提,却是能让叶景淮满意的价格了。
对于叶景淮来说,几百万确实不是一笔小数目,可不是任何东西都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
至少他叶景淮不是。
“80亿。”叶景淮语句里的数额不菲,可他眸色里却没有掺杂尘世间的杂质,那双眼眸依旧剔透干净,不染尘埃:“我要80亿,你给吗?以唐氏那么大个跨国企业,出售所有股权,转让所有股票,至少也应该有个100多亿,不会凑不到区区80亿吧?唐总?”
80亿。
这个支票上无法落款的数值,不是他叶景淮真正想得到的。
他确实渴望亲情,渴望一个家,那不是一个数额,也不是金钱可以交易换来的东西。
任何事物架构在交易面前,都会变的不那么纯粹,且不说唐明崇另有所图,就算他当真想要认回叶景淮,那也不该用金钱来衡量。
虽然他从不曾拥有过父爱,可亲情与羞辱,叶景淮还是能分辨清楚的。
80亿买不来亲情,唐明崇也不会为了他花这么多钱。
但80亿足够让唐明崇难堪。
唐明崇倒是真没让叶景淮失望,听到他的这番话后紧拧住双拳,狠狠瞪向病床上的身影,面容是一副再生动不过的恼羞成怒之色。
“叶景淮,你如果真要这么不识抬举,我有的是手段让你低头服软。”唐明崇双眼赤红,语气甚至带着几分咬牙切齿。
叶景淮以前常常会想。
他如果不是叶景淮就好了。
他如果不是叶景淮,是不是会和寻常人一样,拥有父母,拥有亲情,拥有一个家。
当他见到唐明崇的时候,他就不再奢想那些虚无的东西了。
因为他是叶景淮,他什么都没有。
一切的设想都是妄想罢了。
“说完了?”叶景淮声线自始至终都平淡无波,就连将手中的纸张抛掷出去的时候,都显得那么温软无害:“说完了就带着你的这些垃圾赶紧走。”
一张张印满字迹的纸页,犹若深静的白雪在半空中浮浮荡荡,四散飘飞,终了安静的落在了地面,也坠在叶景淮眸底。
一地的层层纸页,如叶景淮被践踏过的尊严一般,被遗落在了各处,而后又被一一拾起。
律师将最后一张纸张捡起后开口:“叶先生……”
“滚。”依旧是安静的声线,不携一丝情绪的落下一字,只是没人察觉他再次翻开剧本的指节,不动声色的颤了颤。
那是他对亲情渴望的最后一丝微弱挣扎。
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以后再也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