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记忆阁的招牌在潮湿的空气中泛着幽光,沈墨推门而入时,带进一阵裹着水汽的风,他抖了抖黑色风衣上的雨滴,眼镜片上立刻蒙了一层薄雾
“请随便看。”
柜台后的老人头也不抬地说,手里正在修补一只破损的瓷碗
沈墨点点头,目光扫过店内陈设,作为考古学副教授,他对古董有着职业性的敏感,那些看似随意的摆放,实则暗含年代顺序——从门口的新石器时代石器,到最里侧的明清瓷器,仿佛一条微缩的历史长廊
他的视线突然被一块青玉吸引,那枚玉佩陈列在战国专区,龙形纹饰,缺了一角,表面有暗红色的沁色,沈墨的心跳突然加速——这与他正在研究的梁惠王墓中缺失的主佩形制完全吻合
“这个…”
沈墨指向玉佩,声音因激动而略显嘶哑
老人终于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双魂玉,不卖。”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沈墨推了推眼镜,学术好奇心被彻底勾起
老人放下瓷碗,慢悠悠走到展柜前
“传说它能连接两个灵魂,跨越生死。”
枯瘦的手指轻敲玻璃
“上一个碰它的人,再也没能醒来。”
沈墨轻笑
“我是考古学家,不信这些。”
他指向玉佩
“这应该是梁惠王墓的陪葬品,但墓志记载的主佩在出土前就神秘消失了,如果您愿意转让,协会会给出合理价格。”
“考古学家?”
老人突然笑了,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
“那你应该知道梁惠王在史书上的评价。”
“暴虐无常,诛杀功臣,最后被大将军卫峥所杀。”
沈墨脱口而出,随即皱眉
“但最新出土的简牍显示,这段记载可能有误。”
老人不置可否,从柜台下取出一把铜钥匙,打开了玻璃展柜,当玉佩被取出放在黑丝绒托盘上时,沈墨注意到老人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可以看看,但别戴上。”
老人警告道
沈墨小心翼翼地拿起玉佩,出乎意料的是,玉石触感温热,仿佛有生命般,当他用手指抚过那道裂痕时,一阵刺痛从指尖传来,像是被什么尖锐物划伤了
血珠渗入玉纹,瞬间消失不见
“多少钱?”
沈墨听见自己问,声音有些陌生
“我说了,不卖。”
老人皱眉
“这对我的研究至关重要。”
沈墨坚持道
“梁惠王墓还有很多未解之谜,这块玉佩可能是关键。”
老人沉默良久,最终报出一个数字,沈墨的科研经费刚好够——他上个月刚申请到一笔专项拨款,几乎没有犹豫,他完成了交易,将玉佩小心地放进内袋
“记住”
老人在他离开前最后警告
“别在月圆之夜佩戴它。”
回到公寓,沈墨立刻将玉佩放在工作台上,与梁惠王墓的考古报告并排,灯光下,他仔细观察玉上的纹路——龙形中间隐约有个字,像是被刻意磨损的“卫”字
“卫…卫峥?”
沈墨喃喃自语,想起那位据说杀死梁惠王的大将军
当晚,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他站在一座古代宫殿里,身着素白长袍,手中握着竹简,面前案几上摊开一张地图,上面标注着梁国与邻国的兵力部署
“白先生,敌军已至邺城,该如何应对?”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墨转身,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立于殿中,男人约莫三十出头,剑眉星目,身着铠甲,腰间佩剑,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颊上一道狰狞的伤疤,但这丝毫不减他的英武之气
“卫将军”
沈墨听见自己这样说,声音文雅克制
男人点头
“惠王命我明日出征,特来请教先生意见。”
沈墨突然意识到,在梦中他成了另一个人——白珩,梁惠王的首席谋士,历史上几乎没有任何记载的人物,而面前这位,正是史书中记载弑君的卫峥
梦中的他自然地指向地图
“赵军诈退,意在诱我军深入,当以火攻断其粮道…”
梦醒时,窗外已泛起鱼肚白,沈墨坐在床上,额头上全是冷汗,这个梦太过真实,他甚至记得卫峥身上铁甲的血腥味,以及殿中熏香的配方
“太奇怪了…”
沈墨摇摇头,起身洗漱
接下来的日子,这个梦不断延续,每晚入睡后,沈墨都会回到梁国,以白珩的身份生活,他与卫峥从最初的君臣之礼,逐渐发展为惺惺相惜的挚友,卫峥教他剑术,他给卫峥讲解星象,卫峥带他巡视军营,他替卫峥起草奏章
最让沈墨震惊的是,历史上记载的暴君梁惠王,在梦中竟是个懦弱无能的少年,全靠卫峥和白珩支撑朝政,而卫峥脸上那道疤,是为保护惠王留下的
月圆之夜,沈墨鬼使神差地将玉佩挂在脖子上入睡
这一次的梦境格外清晰
梁王宫中设宴庆功,卫峥击退秦军归来,酒过三巡,惠王借故离席,殿中只剩白珩与卫峥
“先生近日为何避我?”
卫峥突然问,声音里带着醉意
白珩(沈墨)低头
“将军言重了,朝务繁忙…”
卫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你我之间,何必虚辞?”
他的手掌粗糙温暖,虎口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茧
白珩抬头,对上卫峥炽热的目光,那一刻,沈墨感到两个灵魂在体内交融——作为现代学者的自己,和作为古代谋士的白珩,同时被这个男人吸引
“将军醉了。”
白珩试图抽手,却被握得更紧
“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卫峥靠近,酒气混合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先生可知,每次出征,我怀中都带着你赠的平安符?”
沈墨感到心脏狂跳,历史上从未记载卫峥有妻室,野史也只说他不近女色
难道…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卫峥立刻松开手,恢复将军的威严,侍从慌张跑来
“禀将军,大王急召!赵使送来战书!”
梦醒后,沈墨发现自己泪流满面,玉佩贴在胸口,发着微热,他第一次怀疑,这不仅仅是梦,而是某种记忆——前世的记忆
第二天,沈墨请假去了梁惠王墓发掘现场,工地负责人是他以前的同学
“老沈,怎么突然对陪葬品这么感兴趣?”
同学好奇地问
沈墨指着墓室结构图
“主墓室旁边这个小室,打开了吗?”
同学表情微微一变带着疑惑和好奇凑到沈墨的耳边
“你说奇不奇怪”
同学压低声音
“按规制该放最贵重物品的侧室,居然空空如也,但墙上…”
他左右看看
“有壁画,内容太敏感,上面让先封存起来。”
沈墨心跳加速
“能让我看看吗?”
同学犹豫片刻,最终点头,当侧室门被打开,沈墨的手电照向墙壁时,他几乎窒息
壁画上,两个男子立于月下,一人着文士袍,一人穿将军铠,执手相望,虽历经两千余年,色彩依然鲜艳,最惊人的是文士腰间佩戴的玉佩,于沈墨从记忆阁买来的那块一模一样,甚至是上面的裂痕都清晰可见
“这…这不合礼制啊。”
同学喃喃道
沈墨却认出了更多细节
背景中的星图,正是他曾给卫峥讲解过的夏季星空,将军腰间佩剑的纹饰,与卫峥那把一模一样,而壁画角落的题字虽已模糊,仍可辨认
“白珩与卫峥,永和三年夏”
“历史上根本没有白珩这个人…”
同学困惑地说
沈墨没有回答,他突然明白了玉佩上“卫”字的含义——这不是卫峥的所有物,而是卫峥送给白珩的信物
当晚,沈墨再次佩戴玉佩入睡,这一次,梦境来到了悲剧的转折点
梁宫中风声鹤唳,白珩被急召入宫,看到卫峥独自立于殿中,身着王服
“将军这是?”
白珩惊问
卫峥转身,脸上带着决绝
“秦军压境,惠王欲降,我将他软禁了。”
他握住白珩的手
“从今日起,我便是梁惠王。”
“你疯了!这是要遗臭万年的啊?!”
“总好过亡国灭种。”
卫峥苦笑
“只有我扮作暴君,才能震慑群臣坚持抗战。”
他抚上白珩的脸
“只是连累先生了…”
沈墨感到白珩心如刀绞,历史上记载的暴君恶行,实则是卫峥为保全真正惠王而背负的骂名,而更残酷的是,他知道结局——根据史书记载,这个假惠王最终会被真正的卫峥所杀
“不,一定有别的办法…”
白珩(沈墨)抓住卫峥的手臂
卫峥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一分为二
“以此为誓,他日若…请先生务必亲手了结我,免我受辱。”
沈墨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枕头已被泪水浸湿,玉佩不知何时裂成了两半,床单上沾着暗红色的液体——不是血,而是玉的沁色
他跌跌撞撞地冲到书桌前,翻出所有关于梁国的史料,经过一整天的交叉比对,一个可怕的真相逐渐浮现:历史上记载“卫峥弑君”的时间,正是梦中卫峥假扮惠王的时期,也就是说,真正的卫峥,是被当作“弑君者”处死的
而更令他崩溃的是,在一份残简中发现了这样的记载
“惠王复辟,诛卫氏九族,首功者,白珩也。”
“不…不可能…”
沈墨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字句,难道白珩,最终背叛了卫峥?
带着这个疑问,沈墨再次来到记忆阁,老人看到他脖子上的半块玉佩,了然地叹了口气
“你知道了。”
“白珩真的…出卖了卫峥?”
沈墨声音嘶哑
老人摇头,从里间取出一卷竹简复制品
“这是梁惠王墓最新出土的,尚未公开。”
竹简上记载了惊人的内情:白珩为保全卫峥血脉,假意告发,实则暗中送走了卫峥的弟弟,而最后与“假惠王”(即卫峥本人)一同赴死的,正是白珩
只是这段历史被胜利者刻意抹去,只在墓室壁画中留下蛛丝马迹
“为什么选中我?”沈墨握着半块玉佩问
老人指了指玉佩上的卫字
“执念太深,跨越千年,卫峥一直在等白珩转世,而你的考古研究恰好指向梁惠王墓…”
他意味深长地说
“有些缘分,是时间斩不断的。”
沈墨回到发掘现场,说服同学让他进入主墓室,在X光扫描仪的帮助下,他们发现石棺下方还有一个隐蔽的空间
当暗格被打开时,所有人都惊呆了——里面是一具保存完好的男性骨骼,身着将军铠甲,怀中抱着一个玉匣,而最令人震惊的是,将军右手与另一具文士打扮的骨骼十指相扣
玉匣中,是半块龙纹玉佩,与沈墨脖子上那块严丝合缝
“这,这,这直接改写了历史啊!”
同学激动得语无伦次
“史书记载卫峥被车裂,白珩被赐金弃市,他们怎么可能…”
沈墨没有回答,他轻轻触碰那两具骨骼相握的手,突然感到一阵熟悉的温暖从指尖传来,仿佛跨越两千年的问候
当晚,沈墨将两块玉佩合二为一,放在枕边入睡,在梦中,他回到了生命最后的时刻
地牢中,白珩与卫峥被铁链锁在一起
“后悔吗?”
卫峥问,脸上带着释然的笑
白珩摇头,握住他的手
“只恨与君未早识”
卫峥凑近,在他耳边轻声道
“来世…”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沈墨在晨曦中醒来,脸上泪痕未干,合二为一的玉佩静静躺在枕边,裂纹已经消失,仿佛从未分开过
三个月后,沈墨发表了轰动学界的论文《梁惠王墓新考:一段被抹杀的历史爱情》,首次公开了墓中壁画与合葬遗骸的证据,学术圈哗然,但无人能否认那些实物证据
在论文结尾,沈墨写道
“历史或许会遗忘,但玉石和骨骼记得,有些感情,能够穿透时间的尘埃,在两千年后找到回响。”
而每当月圆之夜,沈墨都会梦见两个模糊的身影站在月光下,向他举杯致意,醒来时,枕边玉佩微温,仿佛有人刚刚握过
沈墨又来到了那条位于小巷的古董店
回到记忆阁,沈墨将玉佩还给店主老先生,老人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切,只是问
“值得吗?”
沈墨凝视着被封存在展柜里的玉佩,轻声回答
“他值得。”
离开时,门楣上的铜铃发出清越的声响,像是远去的笑声,沈墨知道,自己的考古生涯还将继续,但从此以后,每当他站在古迹前,感受的将不仅是历史的厚重,还有那穿越时空、被刻意隐藏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