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永和三年秋,霜降
洛京城西的梧桐巷深处,记忆阁的匾额在暮色中泛着幽光,陆昭推开那扇雕着狻猊纹的乌木门时,檐角的青铜铃铛竟发出金铁交鸣般的脆响
店内烛火昏黄,照得满室古物影影绰绰,一位鹤发鸡皮的老人坐在紫檀柜台后,正用一块暗红绒布擦拭一柄带鞘长剑,听到门响,老人头也不抬,只道
“客官随意看。”
陆昭的目光立刻被那柄剑吸引,皮鞘泛着青黑光泽,剑柄缠着褪色的赤绢,璏部嵌着一颗幽蓝的瑟瑟石,最引人注目的是剑鞘末端那个小小的“裴”字徽记,与他家传剑谱扉页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店家,此剑可否一观?”
陆昭拱手,声音因激动而略显嘶哑
老人这才抬头,烛光下,那双浑浊的眼珠竟闪过一丝剑锋般的锐芒
“郎君确定要看?”
“在下陆昭,洛京振威武馆教习。”
陆昭从怀中取出鱼符
“祖上曾在大晟朝任羽林郎将,对古兵器略知一二。”
老人审视鱼符片刻,方将长剑横放柜上,剑出鞘三寸,寒光乍现间,陆昭看到剑脊上两个鎏金古篆——“青霜”
“青霜剑!”
陆昭失声惊呼
这名字他太熟悉了——陆家秘阁的《兵器谱》最后一卷记载:
“青霜,长二尺八寸,重三斤十二两,晟末名匠公孙冶取天外陨铁所铸,裴十二郎佩之。”
更神奇的是,剑格内侧刻着“剑气如虹,肝胆如霜”八字,与他家传剑谱题词分毫不差
“此剑乃前朝大晟天佑年间所铸”
老人枯瘦的手指抚过剑身
“原名‘青虹’,晟亡后改称‘青霜’。”
他意味深长地看向陆昭
“古剑通灵,自择其主。”
陆昭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触及剑柄的刹那,一股凛冽寒意顺经脉直冲心窍,刹那间,他仿佛听见战马悲嘶、号角呜咽,看见烽火连天的城墙上,一个白袍染血的将军独战群敌...
“此剑作价几何?”
陆昭强自镇定地收回手
“不卖。”
老人干脆地还剑入鞘
陆昭从腰间解下锦囊,倒出十枚金铤
“双倍市价。”
老人摇头
“此剑饮血过多,戾气未消。”
“三倍。”
陆昭又添上一块儿上的羊脂玉佩,这是他全部积蓄,本打算用来修缮武馆
老人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
“记住,莫在望夜拔剑。”
是夜,陆昭在武馆后院的青石坪上焚香净手,方郑重请出青霜剑
月光如水,剑身流转着幽幽青芒,细看之下,剑脊内部果然有传说中的星纹——那是天外陨铁独有的水波状纹理,剑锷处刻着极小的“十二”二字,已被岁月磨得近乎模糊
“十二...”
陆昭轻抚这两个字,心口突然刺痛,据《晋书·伪晟列传》记载,大晟末年有位“裴十二郎”,官至左骁卫将军,后叛国投敌,致使晟都天启城破,但民间野史却说裴十二郎是护国忠臣,被奸人构陷
正沉思间,一片乌云遮月,陆昭忽觉手中剑重若千钧,眼前一黑...
再睁眼时,他竟站在一座巍峨的城楼上,残阳如血,照得雉堞间横七竖八的尸首愈发惨烈,远处传来闷雷般的战鼓声,黑压压的敌军如潮水般涌来
“将军!东门已破!”
一个满脸血污的校尉跪地急报
“陆都督命您速带太子从密道撤离!”
陆昭——不,此刻他分明是附在了裴十二郎身上——低头看见自己穿着破烂的白袍银甲,手中青霜剑滴血成冰,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口
“张中丞何在?”
“中丞大人率三百死士守皇城正门,怕是...”
校尉哽咽
裴十二郎握剑的手青筋暴起
“传令,亲卫队随我驰援正门!太子交由...”
话音戛然而止,陆昭通过裴十二郎的眼睛,看见城楼下那个骑黑马的将领——明光铠,狻猊盔,手中陌刀寒光凛凛,虽然隔着面具,但那身形轮廓,竟与陆家祠堂供奉的“忠烈公陆弘毅”画像有七分相似!
“陆弘毅?!”
裴十二郎的声音里满是震惊
“你不是在潼关御敌么?”
那将领掀开面具,露出一张与陆昭梦中见过的狞笑面孔
“裴兄别来无恙?大晟气数已尽,何不随我共投北燕?”
说着举起一枚染血的玉佩
“如月郡主在我帐中,日夜盼君归呢。”
“畜生!”
裴十二郎怒喝一声,竟从三丈高的城楼一跃而下,青霜剑在空中划出凄艳弧光,正是陆家剑谱记载却已失传的青虹贯日!
陆昭猛地惊醒,发现自己躺在武馆院中,青霜剑横在胸前,更诡异的是,右肩传来阵阵刺痛——那里凭空多了一道三棱形的伤疤,像是箭伤
次日,陆昭顶着黑眼圈来到洛京崇文馆,掌院学士是他故交,破例让他查阅了秘阁所藏《晟史·叛逆传》:
“裴十二郎,本名裴琰,晟哀帝时左骁卫将军。天佑十七年,私开玄武门引燕军入城,致晟都陷落。后为羽林都督陆弘毅所诛。”
这与梦中情形截然相反!陆昭又翻检野史杂记,在《天启遗闻》中找到一段惊人记载:
“城破日,有溃兵见裴将军独战陆都督于皇城。陆箭伤裴右肩,裴犹力战不退,终因力竭被擒。然三日后刑场暴乱,尸首不知所踪...”
陆昭手指发抖,若野史为真,那么陆家引以为傲的诛叛将之功,实则是栽赃陷害?他想起家中秘阁那本《忠烈公行军记》,其中对天佑十七年的记载确实含糊其辞
离开崇文馆时,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恍惚间,影子竟似穿着晟朝武将服饰,腰佩长剑
望夜,青霜剑在月下自鸣
陆昭不再抗拒,任由剑意引导,这一次,他清晰地经历了裴十二郎的最后时刻——
皇城广场上,裴十二郎被铁链锁在刑柱,右肩箭伤溃烂流脓
陆弘毅持剑而立
“最后机会,说出太子下落,饶你不死。”
裴十二郎冷笑
“陆弘毅,你勾结燕国,害死张中丞,还有脸提太子?”
“成王败寇。”
陆弘毅凑近低语
“待我找到太子,北燕可汗许我中原王位,届时如月郡主...”
“铮!”
青霜剑突然从架上飞来,割断绳索,裴十二郎夺剑在手,招式却与陆家剑法截然不同——没有花哨的虚招,每一式都直指要害,恰是陆弘毅剑法的克星!
现实中的陆昭也随之舞剑,武馆内剑气纵横,当使出那招霜天晓角时,剑风竟在青石墙上刻下三寸深的剑痕!
翌日,弟子们发现师父变了——原本温和的陆教习变得冷峻寡言,剑法却突飞猛进,更奇怪的是,他右肩总渗着血,却拒绝就医
三个月后,洛京举行十年一度的论剑大会
陆昭以青霜剑出战,连败七大名门高手,最后一战对阵崆峒派掌门时,他竟使出了完整的青霜剑法
“这是...裴十二郎的剑法!”
观礼台上,须发皆白的老将军突然站起
“老夫在古籍中见过!”
满座哗然
《晋书》明载裴十二郎是叛将,其剑法早该失传才对
陆昭收剑而立
“敢问老将军,当年华安门之变,您可在场?”
老将军神色剧变
“你...你是...”
“晚辈陆昭,忠烈公陆弘毅七世孙。”
陆昭突然扯开右襟,露出那道三棱箭疤
“此伤乃三棱透甲箭所留,而当年羽林军配备此种箭者,唯陆都督亲卫!”
全场死寂
这个箭疤形状,与《晟史》记载陆弘毅射伤裴十二郎的情节完全吻合
论剑大会后,陆昭再次来到记忆阁,店内烛影摇红,余老先生正在擦拭一面铜镜。
“看来青霜剑已认主。”
老人头也不抬地说
陆昭郑重地将剑放在柜上
“裴十二郎是忠臣,而我祖陆弘毅才是叛徒。”
老人轻笑
“历史由胜者书写,但器物不说谎。”
他取出一卷泛黄的丝帛
“这是裴十二郎狱中所书《自陈表》,本该随晟史湮灭。”
陆昭展开丝帛,上面字迹殷红如血:
“臣裴琰临刑自陈:弘毅通敌卖国,臣独力难支。太子已由亲卫护送南渡,青霜剑藏皇史宬夹壁,愿后世持此剑者,为晟朝三十万冤魂讨个公道!”
落款处按着个血手印,食指缺了一截——与陆昭右手一模一样
“现在你知道了真相”
老人直视陆昭
“是维护陆家忠烈之名,还是为裴十二郎平反?”
陆昭沉默良久,突然拔剑出鞘,青霜剑在晨光中泛起凛冽寒芒,剑身上“肝胆如霜”四字熠熠生辉
“剑客当以剑心为证。”
他收剑入鞘
“下月朔日,我会在崇文馆公布《忠烈公行军记》真本。”
老人点点头,从柜台下取出一方玉匣
“裴十二郎的遗物,现在物归原主。”
匣中是一截断指,套着枚青铜指环,陆昭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残缺的右手食指——这是胎里带的残疾,此刻却有了全新的意义
离开记忆阁时,檐角铜铃发出清越长鸣,陆昭回头,恍惚看见个白袍将军倚门而立,右肩插着羽箭,却对他含笑拱手
转过街角,秋阳正好,陆昭知道,自己将用余生弥补一个延续百年的错误,而青霜剑将再次出鞘,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正义与真相
“青霜既出天下白,不负肝胆两相照”
“这便是青霜的故事”
记忆阁的老人收起柜台上的青霜,放回刀架上,面前的年轻人一眨不眨的看着这柄历经岁月的宝剑
“那,那最后陆昭有为裴十二郎平反吗?”
“若未,这个故事尤其是我们能知的?”
老人摇头失笑
“陆弘毅之后,却生裴十二郎之剑心,血脉相连,因果循环,一切自有定数。”
“我知道了店长爷爷!谢谢您给我讲的故事嘿嘿。”
年轻人挠头傻笑,向老人道别后就离开了记忆阁
“店长爷爷再见!有机会我再来听您讲故事呀!”
“还是年轻好啊~”
新闻报道
据考古学家研究,最新出土的文物证明,此是晟朝将领裴十二郎之墓,由忠烈公之的七世孙所建,其尸骨跪于裴十二郎身前,意为赎罪,墓中大量史料记载,裴十二郎罪行有误,后续报道将会在考古学家证实后记录在册,重编历史
回到家中的年轻人听着父亲观看的新闻报道,连忙查询有关裴十二郎和忠烈公七世孙的资料,看着资料,他想到了店主爷爷的故事
“这真是,一个大惊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