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镁光灯如同手术台上无影灯,精准而残酷地切割着签约台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空气里悬浮着尘埃,被强光捕捉,缓慢地沉浮,像是某种盛大葬礼前飘散的纸灰。季寒州坐在长桌一端,挺括的黑色西装勾勒出冷硬的线条,指尖下压着的,是那份足以将整个顾氏集团碾入尘埃的收购协议。
他拿起那支沉甸的万宝龙钢笔,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全身。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凝滞了一瞬,如同行刑前最后的确认。随后,落下。笔尖划过厚实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清晰得盖过了台下所有压抑的呼吸声。每一个笔画,都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刻在对面那个人的骨头上。
签毕,季寒州合上笔帽。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在过分寂静的会场里,竟显得格外刺耳。
他没有看对面。但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死死钉在长桌另一端那个身影上——顾辞岁。
顾辞岁坐在那里,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玉雕。昂贵的定制西装穿在他身上,空荡得有些触目惊心。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死灰般的沉寂,定定地望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那里正上演着一场无人能见的默剧。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用力到泛白,细微的颤抖却无法抑制地传递出来,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挣扎的枯叶。只有那挺直的脊背,固执地维持着一丝早已被现实碾碎的骄傲,无声地对抗着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目光——那些目光里,有怜悯,有嘲讽,有兔死狐悲的凉意,也有纯粹的、对失败者的窥探。
季寒州站起身,居高临下。他拿起刚刚签下顾氏命运的钢笔,目光终于落在了顾辞岁身上。那眼神,是淬了冰的刀锋,带着七年恨意熬煮出的剧毒。
“顾总,”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鼓膜上,清晰得残忍,“合作愉快?”
顾辞岁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那张曾经温润如玉的脸,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下的青黑透出长久的疲惫与煎熬。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直直地迎上季寒州的目光。那目光深处,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无声无息,只余下一片空洞的荒芜。
季寒州嘴角勾起一抹极冷、极锋利的弧度。下一秒,手臂猛地一扬!
“啪嗒!”
一声清脆又刺耳的撞击声炸开。那支价值不菲的钢笔,如同一块被随意丢弃的垃圾,狠狠地、带着十足的羞辱力道,砸落在顾辞岁锃亮的黑色皮鞋尖前。金属笔身撞击地面又弹起,滚了两圈,最终停在他脚边,笔尖渗出的墨汁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一小团肮脏的污渍。
整个会场死寂一片。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季寒州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平缓,却像裹挟着地狱寒风的诅咒,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顾辞岁身上:
“季家的债,该你还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顾辞岁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死死盯着脚边那支屈辱的钢笔,肩膀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随即又被他强行压抑住,绷紧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几秒后,在无数道或震惊或鄙夷的目光聚焦下,他极其缓慢地、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姿态,弯下了腰。苍白的手指伸出,带着细微却无法掩饰的颤抖,指尖触碰到了冰冷的笔身。他停顿了一瞬,仿佛在汲取某种支撑,然后,稳稳地、稳稳地将那支钢笔拾了起来,紧紧攥在手心。那力道之大,指关节再一次惨白得如同骨瓷。
他重新挺直背脊,握着那支笔,像握着一柄刺穿自己的剑。他抬起眼,再次看向季寒州。那双曾经盛满星辰的眼眸,此刻只剩下被碾碎后残余的、绝望的平静。
“季总,”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味,“满意了?”
季寒州的心口,毫无预兆地,被那平静之下的绝望狠狠刺了一下。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粒微尘,转瞬即逝。他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眼神锐利如刀锋,冰冷地扫过顾辞岁惨白的脸,最终落在他紧握着钢笔、指节泛白的手上。那无名指的指根处,一道浅淡却清晰的旧疤痕,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印记,猝不及防地闯入视线。
那道疤……季寒州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瞬。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似乎被这熟悉的印记轻轻撬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令人不安的裂响。一股莫名的心悸悄然蔓延,快得让他抓不住源头。
他猛地移开视线,不再看那张脸,不再看那只手,不再看那道疤。冰冷的意志重新主宰了他。他转身,决绝地大步离开,将那片死寂的会场和那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身影,彻底抛在身后。皮鞋踩踏大理石地面的声音,空旷、冷漠,一声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也敲在顾辞岁死水般的眼底。
窗外的霓虹早已熄灭,只余下城市深处透上来的、模糊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巨大卧室的轮廓。昂贵的波斯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死寂无声。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雪松香氛,却掩盖不住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绝望。
季寒州悄无声息地站在顾辞岁床边。床上的人似乎睡得很沉,呼吸轻浅到几乎听不见,侧脸埋在柔软的羽绒枕里,只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缕,落在他微蹙的眉心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上。脆弱得像个一触即碎的琉璃人偶。
季寒州的目光冰冷地逡巡着,带着审视猎物的残酷。床头柜上,一个样式简洁的相框突兀地闯入他的视线。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玻璃框。
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将相框拿了起来,对着窗外那点微弱的光。
下一秒,季寒州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凝固成尖锐的冰凌,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脏!
照片上,是盛夏刺眼的阳光。一个瘦弱的小男孩,正费力地背着另一个更小的男孩。被背着的那个孩子,脸颊紧紧贴在前一个男孩单薄的背上,闭着眼,睡得毫无防备,唇角甚至带着一丝依赖的弧度。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他稚嫩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那个被背着的孩子……季寒州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那张小小的、安睡的脸,分明是他自己!七岁时的季寒州!
而背着他的人……季寒州的目光死死钉在照片里那个吃力地背着他的男孩脸上。汗水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小脸涨得通红,眉头因为吃力而紧紧皱着,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微微侧头看向背上的人。
那是……顾辞岁?!
季寒州的手指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几乎握不住那轻飘飘的相框。他猛地将相框翻转过来。
照片的背面,是歪歪扭扭、属于孩童的稚嫩笔迹,铅笔的痕迹已经有些模糊,却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小辞要保护小州。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小辞……”季寒州喉咙里滚出模糊的、濒临破碎的音节,眼前阵阵发黑。尘封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小巷里冰冷的刀光、温热的血溅在脸上的触感、以及那个挡在他身前、小小的、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身影……汹涌地冲垮了他所有精心构筑的复仇壁垒!
他猛地低头,目光再次投向照片的右下角。那里,沾着一小片已经变成深褐色的、干涸的血迹!
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脑海!
季寒州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他几乎是扑到了床边,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急切,颤抖的手指伸向顾辞岁睡衣的领口。睡梦中的人似乎被惊扰,发出一声极轻的呓语,眉头蹙得更紧,却没有醒来。
季寒州的手指冰凉,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猛地掀开了顾辞岁睡衣的领口。
左侧锁骨下方,一道寸许长的旧疤痕,如同狰狞的蜈蚣,静静地匍匐在苍白的皮肤上。疤痕的颜色已经很淡,边缘却依旧清晰可见当年缝合的痕迹,带着一种岁月也无法磨平的残酷印记。
这道疤……和他无名指指根那道因为握刀格挡而留下的疤痕,在季寒州的记忆深处,瞬间重叠!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来源——那场他几乎遗忘的、童年时代险些夺命的袭击!那个为他挡下致命一刀的邻家玩伴!
那个他找了很久很久,最终在时光和仇恨里丢失了的……小辞!
“为什么……”季寒州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破碎不堪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痛苦。他死死盯着那道旧疤,又猛地抬头看向顾辞岁沉睡的脸,巨大的、荒谬的、足以摧毁一切的真相像一座冰山轰然撞来,将他彻底淹没。复仇的快意早已被碾得粉碎,只剩下灭顶的剧痛和茫然。“为什么不说?!”
照片从他脱力的手中滑落,无声地掉在厚厚的地毯上。
床上,顾辞岁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一滴晶莹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缓缓溢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无声地洇入枕巾深处。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总是带着温润或后来被绝望覆盖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头顶奢华却冰冷的水晶吊灯模糊的光影,也映着床边那个如同被风暴撕碎、只剩下痛苦和不敢置信的男人。
泪水无声地继续流淌,浸湿了鬓角。
他看着季寒州,看着他那双被震惊和痛苦彻底撕裂的眼睛,看着他脸上精心构筑的冰冷面具寸寸崩解,露出了底下那个同样被命运玩弄的、茫然无措的灵魂。
顾辞岁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耗尽一切的疲惫,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
“我父亲欠的债,我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