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湖畔,尘埃落定,阳光正好。
微风拂过清澈的湖面,漾起细碎的金光,再也看不出片刻前的惊涛骇浪与诡谲楼影。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清新与水汽,以及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莲香,仿佛一切腥风血雨都只是午后一场恍惚的噩梦。
蓝忘机打横抱着昏睡不醒的魏无羡,他的手臂稳而有力,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着内心的不平静。魏无羡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已然平稳悠长,只是眉宇间残留着一丝深沉的疲惫,仿佛灵魂历经了千山万水方才归巢。蓝忘机低头凝视着他,浅色的眸子里冰雪消融,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心疼与失而复得的珍重。他避尘剑上的霜纹已彻底隐去,仿佛也随着古楼的消失而陷入了沉睡。
姜雪澜扶着仍在懵懂状态的金凌。少年家主揉着发痛的额角,眼神茫然地环顾四周,仿佛大梦初醒,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只剩下模糊混乱的光影碎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脏被掏空又填满的酸涩感。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那里肌肤光滑,伤痕已在净化之光下痊愈,唯余一片温暖的余悸。
“我…刚才…”金凌的声音沙哑,带着不确定,“好像梦到我娘了…”那感觉无比真实,温暖得让人想落泪,却又缥缈得抓不住任何细节。
姜雪澜心中一酸,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都过去了,金凌。不好的梦,忘了就好。”她颈间的铃铛印记已恢复平静,只余下淡淡的温热,圣女的记忆也再次沉淀回灵魂深处,留下的是历经劫难后的通透与宁静。她知道,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愈合,有些失去需要另一种方式铭记。
蓝忘机抬眼望向古楼消失的那片虚空,眸色深沉。那最后一丝投向未知的纯净白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圈圈疑虑的涟漪。它带走了什么?又去向了何方?这彻底的终结,是否真的毫无后患?这些疑问盘旋不去,但他并未说出口。此刻,怀中人的重量和身旁同伴的安然,比任何未解的谜题都更重要。
“先回莲花坞。”蓝忘机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
莲花坞再次迎来了它的主人,以及伤痕累累的归客。
数日调养,时光在汤药与静养中仿佛被拉长。
魏无羡是第一个彻底活蹦乱跳起来的。他体内那半颗属于江厌离的心似乎在与净化之光的交融中获得了某种奇异的平衡与滋养,不再时常绞痛,反而流淌着一种温厚的暖意。关于阵眼核心中的凶险,关于那百年痛苦的冲击,他的记忆也变得有些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去看一段他人的惨烈故事。但他清晰地记得蓝朔月的话,记得那半块玉佩传来的温度,记得自己是如何拼尽全力将神念传递过去。更多的,是醒来时看到蓝忘机守在榻边时,对方眼中那来不及掩饰的猩红与深重担忧。
“蓝二哥哥,”他凑到正在擦拭避尘剑的蓝忘机身边,笑嘻嘻地戳了戳对方紧绷的胳膊,“瞧你这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伤的是你呢。我都好啦!”
蓝忘机动作一顿,抬眸看他,目光在他依旧缺乏血色的脸上停留片刻,淡淡道:“嗯。”手下擦拭的动作却放得更轻。
金凌的记忆“损失”最为明显。他彻底失去了关于古楼内部、关于阵眼、关于那场意识空间搏杀的所有具体记忆。他只记得一个非常温暖安心的感觉,记得一个模糊的、哼着摇篮曲的温柔女子轮廓,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她的面容和身份。有时他会对着云梦湖发呆,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弄丢了极其重要的东西,却不知从何找起。魏无羡尝试着旁敲侧击,却发现一提到“母亲”或“过去”,金凌便会显露出本能的抗拒与迷茫,那净化之力似乎形成了一种保护性的遗忘。最终,魏无羡和蓝忘机、姜雪澜默契地选择了沉默。或许,这对金凌而言,并非坏事。江厌离最纯粹的祝福已融入他的魂魄,默默守护,这便够了。
姜雪澜的变化则更为内敛。她的话似乎比以往更少了,时常一个人坐在回廊下,看着庭院里的莲花出神。圣女的记忆不再尖锐,而是如同涓涓细流,与她自身的经历缓缓融合。她看得比任何人都透,也背负得更多。她清楚地知道那最后一丝白光或许意味着变数,但她更珍惜眼前这得来不易的平静。她颈间的铃铛印记彻底沉寂,化作皮肤上一道极淡的、冰蓝色的花纹,如同一个古老的誓言烙印。
而他们三人之间,那经由生死与共、灵肉交融而铸就的纽带,已无需任何言语来确认或定义。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便能心领神会。偶尔指尖相触,灵力便会自发地流转交融,带来温暖而安定的共鸣。魏无羡依旧插科打诨,蓝忘机依旧沉默纵容,姜雪澜依旧安静相伴,却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那是一种深植于灵魂深处的默契与归属感,外界的一切目光与议论,在这份历经轮回淬炼的情感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
又过了几日,一个消息打破了莲花坞的宁静:兰陵金氏的长老们终于循着踪迹找了过来,要迎回他们的宗主。
金凌站在莲花坞的码头上,看着自家那些衣着华丽、面色焦急的长老们,第一次没有感到厌烦或压力,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他转身看向前来送行的三人。
他的目光先落在魏无羡身上,撇了撇嘴,语气却缓和了不少:“…以后别一声不响就玩失踪,吓死人。”
魏无羡笑嘻嘻地想去揉他头发,被金凌敏捷地躲开,也不恼:“知道啦知道啦,小金宗主长大了,会担心人了?”
金凌哼了一声,目光转向蓝忘机,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含光君,多谢。”谢什么,或许他也说不清,是谢救命之恩,还是谢那份无声的支撑。
最后,他看向姜雪澜,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郑重地抱拳行了一礼。姜雪澜微笑着回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登船前,金凌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莲花坞,望了一眼那三个并肩而立的身影。阳光为他们镀上一层金边,和谐得仿佛本该如此。他心中那片空落落的地方,似乎被这画面稍稍填满了一些。也许未来还有很多挑战,但此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
送走金凌,莲花坞似乎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
这日黄昏,魏无羡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一壶天子笑,拉着蓝忘机和姜雪澜溜达到湖心亭。
夕阳熔金,给湖面铺上一层粼粼的暖色。远处有渔歌隐隐传来,炊烟袅袅,一派人间烟火气的安宁。
魏无羡给三只酒杯斟满,率先举起一杯,看着身旁的两人,脸上惯常的嬉笑慢慢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极为认真的神情。
“这一杯,”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晚风中传开,“敬死了的,敬活下来的,敬…再也回不来的,也敬…终于走到今天的我们。”
蓝忘机静静地看着他,端起酒杯,指尖与魏无羡的轻轻一碰。
姜雪澜也端起酒杯,冰蓝色的眼眸在夕阳下流转着温暖的光泽,三人酒杯轻触,发出清脆的响声。
烈酒入喉,灼烧一路而下,却带来一种痛快的暖意。
沉默片刻,魏无羡晃着酒杯,看着天边最后一丝霞光,忽然问道:“哎,你们说…那玩意,最后到底去哪儿了?”他没有明说,但三人都知道指的是那丝逸走的白光。
蓝忘机沉吟片刻,缓缓摇头:“未知之处,或有其缘法。”他如今已能稍稍放下对绝对掌控和确知的执念。
姜雪澜轻轻接话,目光悠远:“或许,是去完成师姐最后未尽的心愿,或是…去守护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她同样牵挂的人或事。”这是圣女的记忆带给她的直觉。
魏无羡咂咂嘴,忽又笑起来,那点怅然很快被洒脱取代:“算了算了,不想了!反正天塌下来,现在也有咱们三个一起扛!”他说着,十分自然地伸出手,一手勾住蓝忘机的肩膀,一手握住姜雪澜放在石桌上的手。
蓝忘机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却没有推开,耳根在霞光映照下透出淡淡的粉色。
姜雪澜指尖微微一颤,随即放松下来,任由他握着,唇角弯起清浅的弧度。
湖风拂过,带来夏末荷花的残香,也吹动了三人的衣袂发丝,交织在一起。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姜雪澜轻声问。
魏无羡眼睛一亮,立刻开始滔滔不绝:“当然是先游山玩水!听说西边有大漠孤烟,南边有海岛椰林!咱们一起去看遍!蓝湛,你不能再说不准了!阿雪,你说对不对?”
蓝忘机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眼底掠过极淡的笑意,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算是默许。
姜雪澜看着魏无羡鲜活的笑容,看着蓝忘机眼中冰雪消融的暖意,心中那片最后的寒冰也彻底融化。归处何处?此身所在,此心所安,便是归处。
“好。”她笑着应道,声音轻柔却坚定。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夜幕悄然降临,天边亮起第一颗星子。
星辰之下,红尘之中,故事似乎告一段落,又似乎才刚刚开始。
而遥远得超越时空界限的某个角落,一丝纯净温和的白光,如同归巢的倦鸟,轻轻融入了一盏即将熄灭的魂灯之中。那灯焰猛地跳动了一下,顽强地,重新燃烧了起来,散发出微弱却持续的光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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