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标本与未寄的信

市一中的包裹寄到学校时，春天的风正卷着桉树叶掠过办公室的窗。传达室大爷把牛皮纸包递给我时，上面还沾着点潮湿的泥土——大概是从县城车站一路颠簸过来的。我捏着边角撕开，一沓粉白色的樱花标本从里面滑出来，夹在泛黄的笔记本里，像一群睡着的蝴蝶。

同学在信里说：“整理旧宿舍时翻到的，你当年走得太急，书桌上还堆着半箱习题册。今年樱花又开了，特意替你摘了些，用厚重的词典压了半个月，花瓣平平整整的，像你以前喜欢的样子。”

我把标本摊在办公桌上，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上面，能看清花瓣纤细的纹路，像谁用铅笔轻轻描过。最底下那片标本的边缘有点发黑，是我当年留在市一中宿舍的——临走时匆忙塞进《牛津词典》，没想到被同学细心收了这么多年。王晓蝶的笔记本就放在旁边，蓝白相间的封面已经磨出毛边，是她出事前用的那本。最后一页画着两个小人，扎马尾的正往长头发的嘴里塞桂花糕，头顶的樱花树画得歪歪扭扭，旁边用红笔写着：“3月15日，樱花应该开了，记得带《火影》第48卷。”

那天晚自习，我留王晓冉在办公室补数学。她趴在习题册上，眉头皱得像只攒紧的小拳头，和王晓蝶当年啃压轴题时的样子一模一样。台灯的光落在她的发顶，能看到细细的绒毛，她转着铅笔的手指忽然停住：“老师，我姐的生日快到了，你说我送她什么好？”

“她以前最想要什么？”我替她翻开错题本，里面夹着片干枯的桉树叶，是上周打扫教室时捡的。

“她说，想让你教她做樱花书签，”王晓冉的笔尖在草稿纸上画了个小小的蝴蝶，“你以前用海棠花做过一个，淡粉色的，她天天夹在英语书里，说比书店买的还好看。有次被同桌借去看，她追着人家跑了整个操场才要回来。”

我愣了愣，才想起有这么回事。初二春天，教学楼后的海棠树落了满地花瓣，我捡了片完整的压在字典里，又用红丝带缠了边。王晓蝶看到时眼睛发亮，抢过去就塞进自己的英语书，说等樱花开了，一定要我教她做个更漂亮的，还要在背面画两只手拉手的小人。

“我们明天做吧，”我把市一中寄来的樱花标本推到她面前，最上面那片粉得像初升的朝霞，“用这个，比海棠花好看。”

第二天午休，办公室飘着淡淡的胶水味。我裁卡纸时，王晓冉正踮着脚够柜顶上的丝带，马尾辫扫过散落的樱花标本，惊得它们轻轻颤动。她的手指笨笨的，胶水抹得满手都是，连鼻尖都沾了点白，像只偷喝了墨汁的小猫。“老师，你看我这个，”她举着歪歪扭扭的书签，上面贴着半片樱花，丝带系成了个奇怪的结，“像不像我姐叠的纸蝴蝶？就是翅膀有点歪。”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书签上，也落在她的脸上。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了月牙，眼角的弧度和王晓蝶一模一样，只是少了那颗会硌到指尖的小虎牙。我忽然想起王晓蝶出事那天，她跑过马路时回头冲我笑，阳光落在她的虎牙上，马尾辫在风里扬起的弧度，像极了此刻书签上微微蜷曲的樱花边。

那天晚上，宿舍的灯亮到很晚。我找出张浅粉色的信纸，把一片最完整的樱花标本贴在上面，笔尖悬在纸面许久，才落下第一个字。

“晓蝶，今天教晓冉做了书签，她学得很慢，粘胶水时差点把花瓣泡烂，比你笨多了。但她眼睛很亮，笑起来的时候，我总以为看到了你——尤其是她歪头想题的样子，连睫毛颤动的频率都一样。

市一中的樱花开了，同学替我去看过了，说比我们当年想象的还要好看，粉白色的花瓣能堆到脚踝。我让她拍了照片，下次带给你看，就贴在你枕头边，像你亲自去了一样。

我现在在五班当老师，你的座位上坐着晓冉。她数学很好，上次模考拿了全班第一，就是不爱说话，像极了刚认识时的我。不过她偷偷告诉我，说想考市一中，想看看你总念叨的樱花树。

你看，我们的约定，我都在替你完成。我去了市一中，看了樱花，回了初中当老师，甚至教会了另一个小姑娘做樱花书签。

可我还是很想你，想你抢我最后一包辣条时的理直气壮，想你在运动会终点线举着矿泉水喊加油的样子，想你趴在课桌上说‘林瑞桉，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时，眼里的光。

你什么时候醒啊？讲题时没人跟我抢粉笔了，吃排骨时没人抢我碗里的玉米了，走夜路时没人挽着我的胳膊说害怕了。我一个人，有点累了。”

信纸的边缘被眼泪洇出浅浅的褶皱，樱花标本的粉色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温柔。我把信折成蝴蝶的形状，放进那个装着蝴蝶挂件的铁盒里。窗外的桉树沙沙作响，像有人在轻轻叹气，又像在说“再等等，快了”。

月光爬上窗台时，我忽然觉得，有些未寄的信，未必需要抵达。就像有些思念，早已刻进了时光里，陪着我，走过一个又一个樱花盛开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