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蝉鸣像被点燃的引线,从早到晚炸个不停。我抱着教案往教室走,桉树的影子在走廊上晃得人眼花,远远看见王晓冉站在公告栏前,校服裙被风吹得贴在腿上。公告栏里的优秀学生照片刚换过,她的照片在第三排,旁边空着个位置——是给年级第一留的,红底的卡纸透着刺眼的白。
“老师,”她回头时,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姐以前是不是总跟你抢这个位置?我妈说,你们俩的名字总并排贴在最上面,像比赛似的。”
“不是抢,是轮流坐。”我指着照片墙最顶端,那里的钉子锈得发黑,还留着贴照片的痕迹,“你看,初二那年期末,我们的照片是并排贴的,她左我右,像俩门神守着公告栏。她非要让校长把照片贴高点,说‘这样全校都能看见五班的厉害’。”
她忽然笑了,嘴角翘起来的弧度和王晓蝶一模一样,眼泪却掉得更凶,砸在公告栏的玻璃上,晕开小小的水痕:“我妈说,我姐出事那天,书包里装着给你的错题本。她早上去学校时还跟我妈说,这次模考你错的物理题太多,她要帮你把错题标出来,中午吃饭时给你……”
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我喉咙发紧,像塞着团浸了水的棉花,只能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那本错题本我后来见过,王阿姨在整理遗物时翻出来的,里面夹着张便利贴,是王晓蝶的字迹:“林瑞桉你个笨蛋,摩擦力方向都搞反了,中午给你补课,不许逃!”
那天下午的物理课,讲到力学部分,后排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翻书声。王晓冉举着手,指尖在课本上点着摩擦力的图示:“老师,我姐以前总说,你讲力学像讲故事,比课本好懂一百倍。能不能再讲一次,就讲你当年怎么给她讲摩擦力的?”
我握着粉笔的手顿了顿,粉笔灰簌簌落在讲台上,像下了场细雪。“以前有个女生,”我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窗外的桉树上,蝉在枝桠间声嘶力竭地叫,翅膀振动的声音混着风声,“总搞不懂摩擦力的方向。她说‘凭什么走路时摩擦力向前?鞋底明明往后蹭’。我说‘你就当是走路时,鞋底不想让你走,在跟你撒娇,所以拼命往前拽你’。”
底下的学生笑成一片,胖男孩拍着桌子喊:“老师你太有才了!”王晓冉却趴在桌子上,肩膀轻轻抖着,校服的布料被眼泪浸出深色的圆点——我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就像我想起当年的王晓蝶,笑了半节课,眼泪都笑出来了,边笑边捶我胳膊:“林瑞桉你太能扯了!但……好像有点道理?”那天的物理作业,她摩擦力的题全对了,还在错题本上画了个撒娇的小人,旁边写着“摩擦力=撒娇力”。
放学时,学生们像潮水般涌出教室。王晓冉磨磨蹭蹭地走到讲台前,手里捏着张折成方块的纸条。“老师,这个给你。”她把纸条塞给我,转身就跑,马尾辫甩得像只慌乱的蝴蝶。
我展开纸条,上面画着两只手,指甲盖涂着淡淡的粉,正抓着同一支笔,笔尖落在写着“加油”的草稿纸上。旁边有行小字,是王晓冉的笔迹:“我姐说,这样就能一起进步了。她的旧日记本里写的,说每次跟你一起做题,都觉得难题变简单了。”
蝉鸣在耳边炸开,震得耳膜发疼。我捏着纸条往宿舍走,桉树的叶子在头顶哗哗作响,阳光透过叶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这声音太熟悉了,像七年前的夏天被装在罐头里,此刻忽然被撬开,带着闷热的风涌出来。那时王晓蝶总说,蝉鸣是夏天的心跳,听得见蝉鸣,就说明日子还热热闹闹地过着,就说明我们还有大把时间可以浪费,可以争吵,可以一起把错题本写满。
现在我信了。
走到宿舍楼下时,我忽然抬头望向医院的方向。那里的窗户亮着盏灯,像只醒着的眼睛。蝉鸣还在继续,风卷着桉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说“你看,夏天又来了,我也快醒了”。
我把纸条夹进王晓蝶的错题本,正好夹在她画“撒娇力”的那页。暮色漫上来时,错题本上的字迹和蝉鸣混在一起,忽然有了温度,像那个总爱拍我胳膊的女孩,又回到了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