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是唯一的背景音。苏淼淼靠在病房角落的椅子里,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连续几日在实验室配合提取酶液带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虚弱感,像一层湿冷的雾气包裹着她。每一次呼吸都感觉耗尽了力气。她手里还无意识地捏着那张褪色的橘子小熊软糖纸,塑料边缘硌着指腹,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真实感。
隔壁重症监护室的门被轻轻推开,马嘉祺走了出来。他摘掉口罩,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但眼底深处却亮着一簇难以言喻的光。他没说话,只是对着苏淼淼,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那一瞬间,苏淼淼感觉自己凝固的血液猛地冲向了四肢百骸。她几乎是踉跄着冲进病房。
病床上,贺峻霖依旧安静地躺着。但氧气面罩下的唇色似乎褪去了几分骇人的青灰,胸口微弱的起伏也变得明显了些。最关键的,是那双紧闭了太久的眼睛——眼睫正极其缓慢地、艰难地颤动着,如同破茧的蝶。
苏淼淼屏住呼吸,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指尖冰凉。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几秒钟?还是几分钟?那颤动的眼睫终于挣扎着,掀开了一道缝隙。起初是涣散的、毫无焦距的,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雾。他茫然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眉头无意识地蹙起,似乎对光线感到不适。
“贺峻霖?”苏淼淼的声音干涩得厉害,轻得几乎听不见。
那涣散的目光极其缓慢地移动,最终,落在了她的脸上。没有往日的狡黠锐利,没有嘲讽,也没有偏执的疯狂。只有一片空茫的、孩童般的懵懂。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苏淼淼的心沉了一下。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碰碰他,又怕惊扰了什么,僵在半空。最终,她只是将那张捏得有些温热的橘子糖纸,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他微凉的手心。
贺峻霖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指腹摩挲着糖纸粗糙的纹理。他的目光依旧茫然,只是长久地、固执地停留在苏淼淼脸上,像是在努力辨认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
病房里只剩下他渐渐平稳下来的、带着粗重杂音的呼吸声。
接下来的几天,贺峻霖像一株被暴风雨摧残过的植物,在缓慢而艰难地恢复生机。身体的各项指标在回升,但精神层面的损伤显然更深。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醒来时也异常沉默,眼神空洞,反应迟钝。医生解释这是深度昏迷后常见的认知功能暂时性障碍,需要时间和耐心。
苏淼莉成了病房里最沉默的影子。她很少说话,只是守着。在他睡着时,替他掖好被角,用棉签沾水湿润他干裂的嘴唇。在他茫然睁眼时,递上温水,或者轻轻把他滑落的手放回被子里。他们之间没有言语交流,只有一种奇异的、近乎窒息的寂静笼罩着。
贺峻霖偶尔会长时间地看着她,眼神依旧空洞,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有一次,他似乎想抬手,指尖动了动,最终只是无力地垂落。苏淼莉捕捉到了,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默默地将他那只手小心地放进温暖的被子里。
丁程鑫来得很规律,总是在清晨或者深夜。他很少进病房,大多时候只是站在门外,透过玻璃静静地看着里面。他的目光沉甸甸的,落在贺峻霖沉睡或茫然的面容上,也落在苏淼莉疲惫的侧影上。他从不询问病情细节,只是和马嘉祺在走廊尽头低声交谈几句,留下一些昂贵的营养品或进口水果,便又匆匆离开。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压抑的、山雨欲来的气息,沉默得令人心慌。
马嘉祺则是病房里的常驻“观察员”。他带来了一个厚厚的硬壳笔记本。当贺峻霖清醒时,他会坐在稍远的地方,安静地观察,然后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他的笔迹工整严谨,记录的内容却并非单纯的医疗数据。
“术后第5天,上午10:15。清醒时间约20分钟。对强光刺激有轻微眨眼反应(较昨日改善)。对苏小姐递水的动作有注视,持续时间约8秒。对护士查房询问无反应。尝试触碰其手背(递橘子),手指出现轻微回缩反射(防御性?陌生感?)。”
“术后第7天,下午3:00。苏小姐靠在窗边睡着。患者清醒状态下,视线在其身上停留时间明显延长(约15分钟),眼神空洞感减弱,出现类似‘凝视’状态。当窗外飞鸟掠过,患者视线被短暂吸引,约3秒后转回苏小姐方向。未记录到情绪波动。”
“术后第9天。丁先生清晨探视,于门外停留5分钟。患者当时处于清醒状态,视线短暂转向门口方向,约2秒。无法确定是否感知。丁先生离开后,患者无异常表现。”
他记录贺峻霖每一次细微的眼神变化、手指的颤动、对外界声音(鸟鸣、脚步声)的反应,甚至记录苏淼莉睡着时他无意识的凝视。这些观察冰冷而客观,像在记录一个精密的实验样本,却又透出一种近乎偏执的关注。偶尔,他也会停下笔,目光从笔记本上移开,落在苏淼莉身上,带着一种深思的、评估的意味,仿佛在观察另一个重要的变量。
张真源依旧沉默。他不再搬复健器械,而是换了一种方式守护。他会在苏淼莉累极趴着睡着时,将一件宽大的外套轻轻披在她肩上。会在她盯着营养液点滴发呆时,默默递上一杯温热的牛奶。他像一座移动的、温暖的堡垒,提供着无声的支持,却从不试图打破病房里那层沉重的隔膜。
刘耀文来过一次,在贺峻霖第一次真正睁开眼睛那天。他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病床上那个苍白虚弱、眼神空洞的人,又看了看守在床边同样憔悴的苏淼莉。他手里似乎紧紧攥着什么,指节发白。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转身离开了,背影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落寞和决心。那枚染血的玻璃碎片,大概真的被他深埋在了某个地方。
严浩翔的机车声偶尔会出现在楼下,引擎的轰鸣短暂地撕裂医院的寂静,又迅速远去。他没再上来。
宋亚轩的画板重新支起来了,就在病房外的休息区。调色盘里不再是单一的灰黑,开始出现一些模糊的、柔和的色块,像是试图调和记忆与现实的边界。但他画得很少,更多时候是抱着画板,望着病房的门出神。
***
一个午后,阳光难得地有些暖意,透过百叶窗在病房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淼莉靠在椅背浅眠,几日的疲惫终于压垮了她。贺峻霖醒着,靠在摇起的病床上,目光不再是完全的茫然,而是带着一种迟缓的专注,落在苏淼莉的脸上。阳光勾勒着她眼下的青黑和略显尖削的下颌。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丁程鑫走了进来。他没有看苏淼莉,径直走到贺峻霖床边。他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光线,在贺峻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贺峻霖的目光似乎被这突然的闯入者吸引,迟缓地移动,落在丁程鑫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仇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片空白的、近乎迟钝的陌生感。
丁程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了很久。他的眼神极其复杂,翻涌着苏淼莉看不懂的情绪——有沉重,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被强行压下的痛楚。他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很紧,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审判。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极其轻薄、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U盘。他动作有些僵硬地将U盘放在贺峻霖枕边,就在那张橘子糖纸旁边。金属的U盘在白色的枕套上显得格外冰冷、突兀。
做完这一切,丁程鑫的目光再次扫过贺峻霖毫无波澜的脸,最后,极其短暂地瞥了一眼旁边沉睡的苏淼莉。他的眼神在她疲惫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像错觉,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他转身,脚步无声地离开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贺峻霖的目光从门口收回,重新落回枕边那个陌生的黑色物体上。他的眼神依旧空洞,只是长久地“看”着,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点缀。
只有那枚小小的、褪色的橘子糖纸,还静静地躺在他微凉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