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铁囚笼碾过幽州古道深及三寸的积雪,发出沉闷而滞涩的呻吟,仿佛一头负伤的巨兽在严寒中艰难跋涉。车轮每一次转动,都深深陷入冻土与雪泥的混合体,留下两道触目惊心的深痕,随即又被漫天卷下的鹅毛大雪匆忙覆盖,如同天地急于掩埋某种不祥的痕迹。
寒风如刀,裹挟着冰粒,打着尖锐的唿哨,狠狠刮过押送队伍。风雪模糊了天地界限,目力所及,唯余一片混沌的惨白与铅灰。队伍前列,顾青冥端坐于墨骊马上,身形挺拔如古松,任凭狂风撕扯着他玄色大氅的厚重皮毛领口。大氅下,玄甲泛着幽冷的光泽,肩头已积了厚厚一层霜雪。他微微眯着眼,狭长的眼眸锐利如鹰隼,目光穿透迷蒙的风雪,警惕地扫视着前方那片被雪幕遮蔽、危机四伏的未知地域——鬼见愁峡谷。两侧陡峭如刀削斧劈的漆黑崖壁,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如同巨兽狰狞交错的獠牙,静静蛰伏,等待着吞噬一切闯入者。
“大人,风雪太急,前路难行!是否寻个避风处暂歇?”一名年轻护卫打马靠近,声音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他口中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卷走,眉宇间凝结的冰霜清晰可见。
顾青冥并未回头,声音低沉而稳定,清晰地穿透风雪,落入每一个竖着耳朵的护卫耳中:“鬼见愁,险地。此地歇息,与寻死无异。传令,刀出鞘,弓上弦,戒备前行。囚笼……盯紧。”
他的目光,最后一次如实质般投向队伍中央那具巨大的玄铁囚笼。粗如儿臂的铁链缠绕其上,在风雪中冻得硬如生铁。笼内,一道身影斜倚在冰冷的铁栏上,正是死囚萧彻。他穿着一身破旧的灰色囚衣,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透。手腕和脚踝被沉重的镣铐锁住,甚至两根粗大的玄铁链穿透了他两侧肩胛的琵琶骨,铁链末端深深嵌入囚笼底部的巨大铁环,暗红的血痂早已凝固在冰冷的玄铁之上。他微微垂着头,凌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面容,只能看到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他似乎睡着了,又或者只是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像一块嵌入囚笼的顽石,无声无息,连呼吸都微弱得难以察觉。
车轮碾过一块埋在雪下的碎石,囚笼猛地一震。笼中垂首的人,似乎被这震动惊醒,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就在那一刹那,异变陡生!
“呜——!”
一声凄厉得足以撕裂耳膜的锐啸毫无征兆地破空而来,尖锐得如同鬼哭。那不是一支箭,而是一大片!漆黑的箭矢如同从地狱深渊喷涌而出的毒蝗,瞬间撕裂了狂风的怒吼,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带着刺骨的死亡气息,自两侧陡峭的崖壁之上倾泻而下!
“敌袭——!举盾!”顾青冥的暴喝如同惊雷炸响,几乎在锐啸入耳的瞬间便已出口。他猛地一勒缰绳,墨骊马人立而起,发出愤怒的嘶鸣。腰间长刀“沧啷”出鞘,一抹幽冷的青光在风雪中骤然亮起,刀锋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嗡鸣。
训练有素的护卫反应不可谓不快。在顾青冥厉喝的同时,铿锵的金属摩擦声密集响起,圆形的精铁盾牌瞬间被举过头顶,紧密地拼合在一起,试图在队伍上方形成一片防护的穹顶。沉重的弩机也迅速抬起,弩手们的手指死死扣在冰冷的悬刀上,充血的眼睛透过盾牌的缝隙,疯狂地搜寻着崖壁上方那隐没于风雪和黑暗中的敌人。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那如暴雨般倾泻而下的箭矢,并非凡铁所铸。箭头漆黑如墨,闪烁着不祥的幽光,显然淬有剧毒。更可怕的是它们蕴含的力道,大得超乎常理!精铁打造的盾牌,在这些毒箭面前竟如同脆弱的纸糊灯笼。
“噗嗤!”“咔嚓!”“呃啊——!”
利刃穿透血肉的闷响、盾牌碎裂的刺耳爆裂、以及护卫们临死前短促而绝望的惨嚎,瞬间交织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乐章。坚硬的盾牌被轻易洞穿,箭头带着淋漓的鲜血从盾牌下方透出,随即深深扎进下方护卫的头颅、胸膛!毒箭所过之处,人体如同被滚烫的烙铁刺入的豆腐,瞬间僵直、发黑、倒下。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压过了刺骨的寒风,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滚烫的鲜血泼洒在冰冷的雪地上,发出“滋滋”的轻响,腾起一缕缕诡异的血雾,又迅速被狂风吹散。仅仅一次呼吸的时间,刚才还整齐肃杀的队伍,已化作一片修罗炼狱。
三十名身经百战、披甲执锐的精锐护卫,甚至连敌人的衣角都未曾看清,便已尽数倒毙!尸体横七竖八地堆积在狭窄的古道上,姿态扭曲,伤口处流出的血液在低温下迅速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晶,又被纷扬的落雪覆盖。
风雪依旧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和血腥气,打着旋儿掠过这片刚刚诞生的死亡之地。整个峡谷,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玄铁囚笼的车轮,因马匹受惊而微微晃动,发出“嘎吱”一声轻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顾青冥孤身立马于这片尸山血海之中。墨骊马不安地刨着蹄下的积雪和血冰混合物。他身上那件玄色大氅被数支毒箭撕裂,肩甲处一道深深的划痕,边缘的玄铁微微扭曲翻卷,露出下面深色的内衬。他握刀的手稳如磐石,但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却泄露了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与滔天怒火。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紧绷的下颌线上,瞬间融化,混着不知是雪水还是冷汗的湿痕滑下。他缓缓抬起头,锐利如刀锋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前方崖壁上一块突出的、被风雪半掩的黑色岩石。那里,空无一人,唯有无尽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在空气里,冰冷刺骨。
风雪呜咽着穿过峡谷,卷起地上染血的积雪,打着旋儿,发出如同鬼魂低泣般的呜咽。浓稠的血腥味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顾青冥的心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和深入骨髓的寒意。他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体内真气如怒涛般奔涌,试图冲散那侵入四肢百骸的、源自未知强敌的恐怖威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低沉、带着一丝玩味、又仿佛刚睡醒般慵懒的声音,突兀地自身后响起,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呼啸,如同冰锥刺入耳膜。
“啧……终于清静了。”
顾青冥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他猛地回头!
玄铁囚笼内,那个一直如同顽石般沉寂的身影——萧彻,不知何时已抬起了头。凌乱的黑发下,露出一双眼睛。那绝非死囚该有的眼神。眸色极深,如同最沉郁的古井寒潭,深不见底,此刻却映着雪地反射的微光,泛着一种无机质般的、令人心悸的幽冷光泽。他微微歪着头,唇角向上勾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那弧度冰冷、锋利,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味盎然,仿佛眼前这遍地尸骸、血流漂杵的景象,不过是一幕难得能解闷的戏文。
“三十二个活人,”萧彻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敲在顾青冥紧绷的神经上,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评价,“一路聒噪,实在……太吵。”他动了动被穿透琵琶骨的肩胛,沉重的玄铁链随之发出令人牙酸的“哗啦”摩擦声,锁链绷紧,拉扯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暗红的血痂裂开,渗出新鲜的血珠,顺着冰冷的玄铁链蜿蜒而下。而他脸上的神情,竟无一丝痛楚,只有一种近乎厌倦的平静。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顾青冥的心脏,远比这幽州的风雪更加刺骨!这绝非寻常死囚!这双眼睛,这种置身尸山血海却如观棋局般的漠然……此人身上有大恐怖!
“闭嘴!”顾青冥的声音如同冰棱碎裂,带着压抑不住的凛冽杀意。他强迫自己将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惊疑和怒火压下,握紧刀柄,目光如电,重新投向杀机四伏的崖壁。眼下,这深不可测的囚徒虽诡异,但崖壁上那些潜伏的毒蛇,才是迫在眉睫的致命威胁!他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杀意并未因护卫的全灭而消散,反而如同收紧的绞索,牢牢锁定了他一人!
果然!
“嗤——!”
一道细微到几乎被风雪吞没的破空声,自侧后方极其刁钻的死角袭来!不同于之前的箭雨齐射,这一击,无声无息,阴毒刁钻到了极致!目标明确——顾青冥的后颈要害!
顾青冥全身的汗毛在瞬间倒竖!他虽未回头,但无数次生死搏杀锤炼出的本能已让他感知到了那致命的阴风!想也不想,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释放,猛地向左侧急旋,手中长刀化作一道青蒙蒙的匹练,反手撩向身后!
刀锋破空,发出尖锐的厉啸!
“叮!”
一声极其轻微的金铁交鸣!
一点幽蓝的寒芒被刀光精准地磕飞,那是一枚细如牛毛、淬着诡异蓝芒的毒针!毒针擦着他颈侧飞过,带起的锐风竟割开了他护颈的皮甲,在皮肤上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线,丝丝麻痒感立刻传来。
然而,就在顾青冥旧力方尽、新力未生,身体因强行变招而微微失衡的刹那!
真正的杀招才至!
正前方,那块被风雪半掩的黑色巨岩之后,一道虚影如同鬼魅般闪现!快!快得超出了视觉的极限!仿佛他本身就融于那片风雪与黑暗,此刻只是骤然显形!一柄通体漆黑、毫无光泽的短刃,如同毒蛇吐信,不带起一丝风声,直刺顾青冥毫无防护的咽喉!这一刺,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角度刁钻狠辣,凝聚了刺杀者毕生的修为与所有等待的耐心,正是顾青冥旧力已去、新力未生、心神又被那毒针分去一丝的绝对死角!
死亡的气息,冰冷粘稠,瞬间淹没了顾青冥的感官。瞳孔中那抹急速放大的、吞噬一切光线的漆黑刃尖,仿佛凝固了时间。他甚至能看清刃尖上一点细微到极致的、仿佛活物般缓缓蠕动的幽蓝毒芒。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连思维都陷入了刹那的空白。来不及了!刀势已老,回防不及,护体真气被那诡异的杀意死死压制,如同陷入泥沼……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瞬间!
“锵——!!!”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金铁巨兽咆哮的恐怖爆鸣,毫无征兆地自身后炸响!其声之烈,瞬间压过了峡谷中所有的风雪呜咽!
顾青冥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令他心神剧震的一幕!
囚笼之中,萧彻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骤然亮起,如同两点燃烧在寒夜尽头的幽邃鬼火!穿透他琵琶骨、缠绕全身、粗如儿臂、号称能锁住龙象巨力的玄铁重链,在他看似随意的一个挺身动作下,竟如同脆弱的枯藤朽索般,寸寸崩断!无数断裂的玄铁碎片,挟裹着沛然莫御的狂暴力量,如同暴雨梨花般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沉重的铁环扭曲变形,带着尖锐的啸音,狠狠砸入周围的冻土和崖壁,碎石与雪沫轰然炸开!
一道身影,在玄铁碎片激射的狂潮中,如同挣脱了亘古封印的魔神,以一种超越常理认知的恐怖速度,一步踏出!那一步,仿佛缩地成寸,无视了空间的距离,无视了时间的流逝,在顾青冥眼中留下了一道模糊的残影!
下一瞬,一股冰冷、带着浓重血腥气的气息,已扑面而来!
一只染血的手,五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皮肤却呈现出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突兀地出现在顾青冥的视野里,精准无比地、牢牢地攥住了那柄已刺破他咽喉皮肤、冰冷的锋刃甚至已能感受到死亡触感的漆黑短刃!
“噗!”
短刃的锋锐轻易割开了那只苍白手掌的皮肉,深可见骨,暗红色的血液瞬间涌出,顺着漆黑的刃身蜿蜒流淌,滴落在顾青冥玄甲冰冷的护颈上,滚烫粘稠。然而,那只手却如同铁铸般纹丝不动!五指死死钳住刃身,仿佛那不是杀人的利器,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玩具。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顾青冥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一滴滚烫的鲜血,从那只紧握黑刃的手掌边缘渗出,拉长,坠落,砸在自己颈侧那道被毒针划开的细微伤口上。
“滋……”微不可闻的轻响。血滴带来的并非痛楚,而是一种奇异的灼热感,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生命力,瞬间中和了伤口处蔓延开的麻痒毒素。
他僵在原地,保持着格挡的姿势,长刀还斜撩在身后。颈间冰冷的刀锋与手上滴落的滚烫血液,冰火交织。他微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萧彻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的身侧,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混合着血腥、铁锈和一种极淡、仿佛来自深渊的冷冽气息。风雪吹动他凌乱的黑发,露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那眸中再无一丝慵懒或漠然,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洞穿一切的锐利,如同万载寒冰打磨出的刀锋,直刺人心。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薄唇紧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岩石。
两人的视线,在这风雪呼啸、遍地尸骸的幽州古道上,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阻隔地碰撞在一起。顾青冥看到了对方眼中映出的自己——惊魂未定,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骇然。
萧彻的视线,却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向了他颈侧那道细微的伤口,目光扫过那滴正渗入伤口的、属于他自己的血。随即,他的目光越过顾青冥的肩头,投向了前方那片风雪弥漫、杀机潜伏的黑暗虚空。那眼神,仿佛穿透了层层雪幕,精准地锁定了某个潜藏的阴影。
握着黑刃的手掌,五指猛地收紧!
“咔嚓!”一声脆响,那柄材质非凡、淬炼剧毒的漆黑短刃,竟被他徒手捏得寸寸碎裂!碎裂的金属残片带着凌厉的劲风,倒射向它来时的方向,没入风雪深处,隐约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直到这时,萧彻那低沉、冰冷,如同寒铁摩擦般的声音,才贴着顾青冥的耳廓响起。气息拂过耳际,带着血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现在看清楚了么?”
那只刚刚捏碎剧毒利刃、兀自滴着血的手,并未收回。冰冷染血的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极其缓慢地、近乎狎昵地,抚过顾青冥颈侧那道细微的伤口。指尖的血液沾染上皮肤,留下蜿蜒刺目的红痕,触感冰冷又灼热。
萧彻微微侧过头,深潭般的眼眸凝视着顾青冥近在咫尺的侧脸,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狠狠凿入顾青冥的耳鼓:
“他们真正要杀的……”
他顿了一顿,染血的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极冷、又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
“是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萧彻眼神骤然一厉!他猛地将顾青冥向后一推!这一推力道奇大,顾青冥只觉一股沛然巨力涌来,身不由己地向后踉跄数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玄铁囚笼之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笼身嗡嗡作响,积雪簌簌落下。
几乎就在顾青冥被推开的同一刹那!
“轰!轰!轰!”
三道刺目的、带着毁灭气息的赤红色火球,如同陨星天降,拖着长长的焰尾,撕裂风雪,精准无比地轰击在顾青冥前一瞬所站立的位置!剧烈的爆炸轰然炸响!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碎石、冻土和融化的雪水,狂暴地向四周席卷!地面被炸开三个焦黑的大坑,坑底泥土瞬间琉璃化,腾起的火光将漫天风雪都映成了妖异的血红色!
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硫磺与焦土的气息,灼烧着顾青冥的皮肤。他背靠着冰冷震动的囚笼,瞳孔中倒映着那片瞬间化为炼狱的焦土,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劫后余生的冰冷和后怕,如同毒蛇般缠绕而上。
而将他推离死地的萧彻,身影早已不在原地。
风雪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