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驶上了这条阔别多年的街。车窗外,城市在夏末的雨水中变得模糊而黏稠,霓虹灯光晕开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如同打翻的颜料盘。迈巴赫沉稳地滑过水洼,车轮碾过之处,激起两道微弱的浪花,随即又被更大的雨幕吞没。雨水撞击在车窗上,又被雨刷器无情地扫开,周而复始,永不停歇。车内是恒温的静谧,隔绝了外面风雨飘摇的世界,也隔绝了曾经属于我的声音、气息和温度。
雨势愈发大了,仿佛要倾尽整个天空的泪水。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窗外——那一个曾再熟悉不过的公交站台,此刻正孤零零地立在滂沱雨幕里。站台下蜷缩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湿透的衣衫紧贴着身体,在灰暗的背景里显得伶仃而单薄。他徒劳地试图向站牌后那方寸之地更深处缩去,却根本无法抵御四面八方袭来的风雨。这一帧画面,如同一枚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我精心包裹的坚硬外壳,径直扎向记忆深处那个同样狼狈的雨天。
那一天,雨也是这样猝不及防地倾倒下来,我和他,像两只被命运驱赶到同一片屋檐下避雨的、惊惶失措的鸟。我们挤在同一个逼仄的公交站台里,那狭窄的顶棚在瓢泼大雨面前形同虚设,斜风卷着冰冷的雨丝,蛮横地打湿了我们的裤脚和肩头,带来刺骨的寒意。站台的地面积水迅速蔓延,很快便浸湿了我们脚上早已破旧不堪的帆布鞋。
“妈的,这鬼天气!”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我熟悉的、豁达的粗粝感。他甩了甩湿透的头发,水珠四溅,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我的脸上,冰凉,却奇异地驱散了一丝心头的阴霾。
我冻得微微发抖,牙齿轻轻磕碰着。他瞥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他那件同样湿了大半、颜色灰暗的薄外套脱了下来,不由分说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劲儿,硬是裹在了我的肩上。那外套带着他滚烫的体温和汗水的微咸气息,瞬间包裹了我。
“披着,看你抖得像片叶子!”他的语气依旧大大咧咧,带着点不耐烦,却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火苗,悄然驱散了我骨头缝里的寒气。那件旧外套上陌生的体温,像一道小小的堤坝,暂时抵御住了外面汹涌的寒流。
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雨水在站台顶棚边缘汇聚成一道小小的瀑布,哗啦啦地砸在积水中。百无聊赖中,他竟对着那雨帘,兀自哼唱起一首不成调的歌来,歌词含糊,曲调荒腔走板,却有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笨拙而鲜活。哼到一半,他自己先忍不住,嘿嘿地笑出声来,那笑声爽朗,带着点傻气,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这压抑的雨幕里激起了一圈微小的涟漪,也撞开了我紧抿的嘴角。我看着他,也忍不住跟着笑了。那一刻,冰冷的雨声、湿透的衣服、糟糕的处境,仿佛都成了这笨拙歌声与笑声的伴奏,它们共同构成了那个窘迫却又莫名温暖的雨天里,唯一明亮的底色。
后来,雨终于小了些,成了迷蒙的雨雾。我们并肩冲入那依旧潮湿的空气里,奔向各自的方向。雨水很快再次打湿了头发和衣服,可那件带着他体温的外套似乎还残留着暖意,固执地贴在我的背上。奔跑间,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隔着越来越密的雨帘,他模糊的身影也在奔跑,还夸张地朝我挥了挥手,那姿态笨拙而用力,仿佛在宣告我们共同对抗过这场风雨的“胜利”。那身影在雨幕中迅速缩小、模糊,最终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告别,未曾想,那竟是某种温暖的终结。
引擎低沉的轰鸣将我猛地拉回现实。迈巴赫无声地停在路口,红灯巨大的数字在雨幕中跳动着冰冷的倒计时。车内,空调平稳地送出洁净干燥的风,将昂贵真皮座椅的气息混合着车载香氛的淡雅气味,丝丝缕缕地送入鼻端。仪表盘泛着幽蓝的冷光,如同深海静谧的磷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细腻温润的皮质纹理,这触感完美、妥帖,却也冰冷得像某种精密的仪器。车窗紧闭,将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成一个无声的哑剧场景——行人顶着报纸狼狈奔跑,电动车溅起浑浊的水花,小贩慌乱地收着摊……所有的喧嚣、狼狈、挣扎,都被这层厚重的防窥玻璃过滤得只剩下模糊晃动的影像,如同隔着博物馆的橱窗观看一场与己无关的、名为“生活”的展览。
绿灯亮起。我踩下油门,车体沉稳地滑出。就在经过那站台的瞬间,目光再次与那个蜷缩在风雨中的身影相遇。隔着昂贵的防窥玻璃和密集的雨帘,他的脸模糊不清,只能看到那瑟缩的姿态,像极了多年前那个狼狈的自己。指尖几乎本能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触碰那个锁住车窗的按钮。然而,那念头仅仅是一道极其微弱的闪电,瞬息即逝,甚至来不及在神经末梢留下清晰的痕迹。
指尖重新落回方向盘,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稳定。我清晰地感受到内心那道无形屏障的坚硬与冰冷——它并非今日才筑起,而是早已随着这辆迈巴赫的尘埃落定,随着无数个权衡与计算、妥协与割舍的日夜,在灵魂深处浇筑成型。它坚固无比,足以将一切不合时宜的、属于过去的软弱与温度,牢牢地阻挡在外。
雨刷器不知疲倦地左右摆动,在视野前方划出两道扇形的、短暂清晰的区域,随即又被新的雨水覆盖。这单调重复的动作,像极了某种无声的催眠。在它们规律到近乎冷酷的摇摆中,那个公交站台,连同那个模糊的避雨人影,被迅速甩向车后,越来越小,最终彻底消失在反光镜的视野尽头,如同被巨大的雨幕吞噬。
窗外,雨水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这个城市。它敲打着我的车顶,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却再也无法渗透进来。这声音,这整个湿漉漉的世界,都被这层坚固的金属与玻璃隔绝在外,显得如此遥远而无关紧要。
车内恒温如春,干燥而洁净。我稳稳地握着方向盘,驶向灯火通明的前方。那个曾经和我一起在风雨中狼狈躲雨的人,连同那个湿漉漉、笨拙却有着奇异温度的雨天,被这辆沉默的迈巴赫,彻底地、永远地,留在了身后那片滂沱的雨幕里,再也回不来了。
车无声地穿过城市的雨夜,前方霓虹闪烁,如同铺开一条通往未来的、璀璨而冰冷的星河。雨刮器依旧执着地刮擦着挡风玻璃,像是要擦去一切不合时宜的影像。我终究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