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是冰冷的画布。
没有上下,亦无左右。
一道月色光束从“群玉阁”投来,成为这片无垠黑暗中唯一的航标。
悠远宁静的旋律响起,不依靠任何介质,直接在灵魂的底层结构上流淌。
那是《月光下的故乡》。
凌天罡走在最前面。
他的步伐不快,却无比稳定,每一步的距离都精确如尺量。
他没有回头。
掌心的温度,传递着无声的安抚。
芙宁娜的指尖冰凉。
她的身体仍在轻微颤抖,那是从一场极致的戏剧高潮中骤然抽离后的灵魂后遗症。
她被凌天罡牵着,步伐有些机械。
视线里,那座漂浮在地球轨道上的宏伟造物越来越近。
战争剧院。
神圣舞台。
她曾为它的廊柱赋予“欺骗”,为穹顶注入“遗憾”。
可现在,在《月光下的故乡》的旋律里,在身旁这个男人平静的步伐中,那些被她赋予的宏大概念,正一点点剥落。
它不再是舞台。
它只是……家。
这个认知,让芙宁娜那颗属于水神芙卡洛斯的心脏,狠狠抽动了一下。
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情绪,从她灵魂的废墟深处,悄然滋生。
她下意识地,稍稍用力,回握住了凌天罡的手。
钟离走在凌天罡的另一侧,双手负后。
他看着前方两人的背影,看着他们交握的手。
他那双曾见证魔神陨落、沧海桑田的熔金眼眸,第一次浮现出纯粹的思索。
以“契约”为名,他可以定义万物的价值。
一场战争的胜利,换来疆域的扩张。
一次神力的献祭,换来规则的篡改。
但,“回家”呢?
这场没有任何物理收益,不产生任何能量增幅,在更高维度“观众”眼中乏味沉闷的“演出”,它的“价值”是什么?
又该用什么样的“契约”,去定义这份价值?
他空白的竹简上,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这条路,这份情感,超出了所有可以被量化的范畴。
这是一种比磐岩更古老的法则。
景元与丹恒,并肩走在他们身后。
景元没有再去看那朵悬浮在远处的太阳之花。
他知道,它会一直在那。
如同一位尽忠职守的哨兵,守护着这片刚刚打扫干净的空域。
此刻,他只是一个卸下了将军重担的普通人。
旋律入耳,让他想起了罗浮某个安静的午后,一杯温茶,一盘残局。
那些属于“景元”这个个体的记忆,在这一刻无比清晰。
他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名为“疲惫”的真实感。
这种疲惫,并不虚弱,反而让他觉得自己无比真实地“存在”着。
丹恒沉默地走着。
他的手,轻轻抚摸着那支断枪。
那个粉色的波点蝴蝶结,在月色光束下,竟不那么滑稽了。
它是一个伤疤。
一个无法愈合,也无需愈合的伤疤。
提醒着他失去过什么,又因此……得到了什么。
他失去了枪尖,失去了“完整”,却在直面“归零”的逻辑后,理解了“残缺”本身的力量。
那是一种,连“修正官”也无法修正的,属于他自己的“错误”。
他不再执着于回忆失去的部分。
因为脚下的每一步,都在走向一个新的“现在”。
五个渺小的身影,就这样踩着无形的道路,在死寂的宇宙真空中,走得缓慢而坚定。
他们身后,那片被欢愉星神阿哈意志所侵染的五彩涂鸦区域,安静得诡异。
代表极致情感与混乱的面具,停止了狂乱的变换。
荧光粉与柠檬黄的野蛮色彩,停止了无意义的流淌。
一位习惯了交响乐与爆炸的观众,第一次看到了一场无声的默剧。
祂看不懂。
祂无法理解。
为什么这五个渺小的生命,在经历了一场如此盛大的毁灭与新生之后,没有选择欢呼,没有选择征服,而是选择了这样一种……毫无“意义”,毫无“乐趣”的行为。
“回家”?
这个概念,在“欢愉”的数据库里,是一个无法被解析的乱码。
它不产生任何形式的“乐子”。
它平淡,温和,甚至……无聊。
然而,就是这份极致的“无聊”,让这位疯神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
污染区的中心,一抹代表“困惑”的靛蓝色悄然浮现,又在瞬间被其他狂乱的色彩所淹没。
观众,没有离席。
祂在尝试理解。
……
京都,“创世纪”计划指挥部。
巨大的全息投影上,画面单调得令人发指。
五个人,一条光路,一座悬浮的建筑。
背景是永恒的黑暗。
指挥部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看着这幅画面,脸上写满无法言喻的震撼。
没有爆炸,没有神光,没有毁天灭地的威能。
只有一步,一步,又一步。
这是一场最古老,最神圣的朝圣。
“他们在……做什么?”
那位年轻的物理学家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迷茫。
“这不符合效率……以他们的能力,回到群玉阁只需要一个普朗克时间。为什么要……走?”
“闭嘴!”
武器专家陈老将军低声喝止了他。
老将军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浑浊的眼球里,倒映着那五个渺小的身影,嘴唇在哆嗦。
“这不是物理学……这是……仪式。”
“是凯旋!”
夏荆院士靠在椅背上,这位研究了一辈子古籍与文明史的老人,此刻却比任何人都先一步看懂了。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咏叹般的颤音。
“看!那不是简单的行走!”
“那是在丈量!”
“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刚刚打下来的疆土,去宣告这片星空的主权!”
“以一种最古老,最朴素,也最高傲的方式!”
一语惊醒梦中人。
整个指挥部,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他们再次看向屏幕。
那五个身影的行走,在他们眼中,瞬间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
那不是回家。
那是巡视。
是神明,在巡视自己的神国!
总指挥赵兴武的身体,站得笔直。
他没有去深究这是否是过度解读。
他只知道,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安。
他对着通讯器,用近乎祷告的语气,下达了命令。
“音效组,保持音量。”
“灯光组,当英雄们抵达‘门’前时,将亮度再提高三成。”
“用我们文明能发出的最温柔的光,迎接他们。”
“是!”
时间,在这条归乡的路上,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
他们终于走到了“群玉阁”的面前。
那是一扇由无数数据流光构成的巨门,门上,镌刻着《夸父逐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七亿三千万卷华夏文明史诗的缩影。
这些光影,在《月光下的故乡》的旋律中缓缓流淌,散发着温暖而不刺眼的光辉。
它就是一扇亮着灯,等待着家人归来的门。
凌天罡停下脚步。
他松开了芙宁娜的手,转过身,面对着身后这三位来自异世界的“家人”。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钟离深邃的眼眸,景元温和的微笑,和丹恒平静的脸庞。
最后,他微微躬身。
不是导演对演员。
也不是指挥官对士兵。
而是一个家的主人,对归来的家人。
“欢迎回家。”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身后的光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门内,是比外面更明亮,更温暖,充满了生命气息的光。
一场盛大戏剧,落下了帷幕。
一个漫长的故事,翻开了全新的,关于“日常”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