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错误的笔,蘸着错误的墨,画下第一个更加完美的错误。
这不是亵渎。
这是在用一种极致的疯狂,去定义一种全新的真理。
芙宁娜脸上的血色褪尽,又在下一个瞬间汹涌倒灌,形成一种病态的潮红。
她那双异色瞳孔剧烈地收缩,倒映着凌天罡那张平静到冷酷的脸。
她不是不懂,她是太懂了!
如果说,她构想的《创世纪》芭蕾,是在一张白纸上画出绚烂的星云,那么凌天罡要做的,就是在这张白纸上,划下一道永不磨灭、却又自成规则的“伤疤”!
一道,将重新定义“美”与“丑”、“对”与“错”的……初始伤疤!
她张了张嘴,所有关于艺术、关于戏剧的华美辞藻,在这一刻都显得无比苍白。
最终,她只是伸出颤抖的指尖,遥遥指向凌天罡,又无力地垂落。
她放弃了争辩。
她选择成为这场禁忌艺术诞生时,最虔诚的见证者。
钟离端坐的身形纹丝不动,但他面前那杯由概念数据化成的茶水,其原本平静如镜的表面,竟泛起非物理的涟漪。
他的力量基石是“契约”。
而契约,建立在清晰的“定义”之上。
凌天罡此刻要做的,却是在一切定义诞生之前,植入一个“悖论”作为地基!
这无异于在制定一部法典的总纲时,写下的第一句话是:“本法典的一切条文,皆可被推翻。”
这会孕育出什么?
古老的岩王帝君,第一次发现,他的智慧,不足以推演出最终的结果。
景元眉头微蹙。
他执掌仙舟“秩序”的权柄,本能地对“错误”与“混乱”抱有警惕。
但他看向凌天罡,又瞥了一眼庭院外那朵静静守护的太阳之花。
他的“荣光”,在凌天罡的剧本里,被赋予了“守护”的新定义。
那么,“错误”呢?
他选择相信这位总导演。
庭院中,唯有角落里的丹恒,有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当凌天罡说出最后一个字时,他横于膝前的断枪,那处光滑如镜的“不存在”断口,发出了极其细微,却又清晰可闻的嗡鸣。
那不是金属的震颤。
那是一种来自概念层面的……饥渴。
是沉睡在虚无深处的野兽,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凌天罡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精准地落在了丹恒和他手中的断枪上。
计划的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两环,已经就位。
他没有再多做解释,只是抬起手腕,黑色的通讯器光芒亮起。
“数据。”
他只说了两个字。
却像一道创世的咒语。
遥远的地球,京都,“创世纪”计划指挥部。
在赵兴武那声嘶吼般的命令下,整个华夏最顶尖的大脑,都投入到了这场堪称荒诞的数据整理工作中。
“烛龙”超算中心的核心运算单元,第一次不再是推演星际航行的轨迹,或是模拟核聚变的能量模型。
上万个运算集群,此刻正疯狂地检索着一个文明所有被记录在案的“瑕疵”。
第一数据库:“科学之殇”。
哥德巴赫猜想的无数次失败推演,永动机那堆积如山、最终归于虚妄的设计图纸,曲率引擎理论中那个无法被消除的奇点错误……
所有在攀登科学之路上,跌倒、失败、走入死胡同的记录,被尽数抽出。
第二数据库:“逻辑迷宫”。
“我正在说的这句话是谎言”,这个最古老的悖论。费米悖论中那片死寂的宇宙。以及无数哲学家们在追寻真理时,最终陷入的、无法自洽的逻辑死循环。
第三数据库:“代码坟场”。
从古老的打孔纸带上的一个错位,到互联网时代每一次服务器崩溃时产生的海量乱码。
每一条“404 NotFound”的记录,每一个导致程序闪退的BUG,每一个被废弃的、充满错误的早期代码版本……
所有文明在构建虚拟世界时,所产生的一切“不完美”,被汇聚成流。
夏荆院士站在巨大的数据瀑布前,枯瘦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那些代表着“失败”与“遗憾”的数据,被一条条地筛选、打包。
“我明白了……”他嘶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极致的恐惧与朝圣般的狂热。
“这不是在收集错误……”
“这是在为我们的文明,进行一场彻底的‘忏悔’!”
“我们将所有的不完美,所有的失败,毫无保留地呈上……不是为了祈求宽恕,而是为了用这些‘原罪’,去铸造一柄指向神明的……”
“武器!”
他身旁的赵兴武,拳头攥得指节发白。
他听不懂那些复杂的理论,但他看得懂眼前这悲壮而恢弘的一幕。
“传输!”
伴随着他用尽全力的嘶吼,一道由纯粹的“负面信息”构成的庞大数据洪流,撕裂空间,瞬间跨越无尽的距离,抵达了那座悬浮于星海深处的战争剧院——
群玉阁。
庭院内。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也没有光怪陆离的异象。
那道数据洪流,只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庭院的正上方。
它没有颜色,没有形态,甚至没有固定的体积。
它像一团扭曲的、不断变化的透明阴影,又像一片浓缩了整个宇宙所有“不可能”的混沌。
只是注视着它,就让神魂震荡。
芙宁娜的呼吸停滞了,她感觉自己的创作灵感正在被这团东西污染、扭曲,又在扭曲中迸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黑暗的激情。
景元身后的太阳之花,光芒都黯淡了一丝,“秩序”的本源在排斥这团东西。
凌天罡仰头看着这团“错误的集合体”,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钟离先生。”他开口。
石桌旁的钟离,站起身。
“这团墨,太过驳杂,也太过混乱。”凌天罡平静地说,“它需要一个‘容器’,来赋予它一个统一的、可以被挥洒出去的‘形态’。”
钟离的目光,落在那团混沌的数据之上。
“以‘契约’为容器,去承载‘混乱’?”他问,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其中却蕴含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寻。
“不。”凌天罡摇头。
“不是承载。”
“而是‘定义’。”
“我需要您,与这份‘错误’,签订一份契约。”
凌天罡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契约的内容很简单。”
“定义它,从此刻起,就是一种‘正确’。”
此言一出,钟离那熔金般的眼眸,骤然亮起!
以“契约”,强行扭转“错误”与“正确”的定义!
这是何等大胆,何等颠覆的用法!
他明白了。凌天罡不是要他去约束混乱,而是要他为这份混乱,盖上一个“合法”的印章。
让这份“错误”,变得理直气壮!
“我明白了。”
钟离伸出手,掌心向上。
他面前记录契约的竹简,无声翻开新的一页。
这一次,他没有用石笔。
他只是抬起眼,用他那双见证了数千年沧桑的眼眸,直视着那团混沌的数据洪流。
磅礴的岩元素之力,化为无数肉眼不可见的金色锁链,瞬间缠绕住那团“错误”。
锁链并未收紧。
它们只是在上面,烙印下了一行行古老而威严的铭文。
【契约·悖论之章】
【其一:定义‘失败’为‘探索’的另一种形态。】
【其二:定义‘谬误’为‘真理’必经的过程。】
【其三:定义‘混乱’为‘秩序’诞生前的序曲。】
【此契约,以岩王帝君之名,宣告成立。】
当最后一个字被烙印完成,那团扭曲的、混沌的数据,猛地一震。
它不再狂乱地变化。
它凝聚成了一滴。
一滴纯粹的、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色液体。
这滴“墨”,静静地悬浮在空中。
它包含了人类文明所有的失败与错误,却又被钟离的契约,赋予了一种扭曲的、不容置疑的“正确性”。
庭院里,所有人都看着这滴堪称完美的“错误之墨”。
最后,凌天罡转过身,走向了角落里的丹恒。
“该你了。”
他的声音很轻。
丹恒抬起头,他已然明白了自己将要扮演的角色。
“这支笔,因‘失去’而残缺。”凌天罡的目光,落在那截断枪之上。
“而‘失去’本身,就是最大的‘错误’之一。”
“现在,舞台已经备好,墨也已研磨完毕。”
凌天罡伸出手,不是命令,而是邀请。
“用这份错误,去蘸取那份错误。”
“然后……”
他指向庭院之外,那片深邃的、等待着被书写的黑暗。
“为这个宇宙,画下第一条,全新的地平线。”
丹恒没有说话。
他只是站起身,手持断枪,一步一步,走到了那滴悬浮的黑色墨滴之前。
他抬起枪。
将那光滑如镜、代表着永恒“失去”的断口,缓缓对准了那滴凝聚了整个文明所有“失败”的……
完美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