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恒没有说话。
他站起身,手中断枪的缺口,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他一步步走向庭院中央,走向那滴悬浮的黑色墨滴。
光线和空气流动到那黑点附近,便被彻底吞噬,归于虚无。
它就在那里。
一个文明所有失败与谬误的集合体。
一个被钟离以“契约”强行扭转,定义为“正确”的悖论。
丹恒抬起了枪。
庭院中,所有呼吸都停滞了。
芙宁娜的异色瞳孔一眨不眨,要将这禁忌艺术的诞生,烙印进自己的神魂。
景元温和的眼神已化作纯粹的凝重,他感受到“秩序”的根基正在发出警告,却被他强行压制,他选择相信。
钟离古井无波的脸上,熔金眼眸的深处,只倒映着那截枪与那滴墨。
两种截然不同,却又根源相通的“残缺”,即将交汇。
丹恒没有犹豫。
他将断枪那光滑如镜,那片“不存在”的截面,浸入了悬浮的黑色液体中。
没有声响。
甚至没有沾染的物理过程。
当枪尖的“虚无”触碰到墨滴的“混沌”,那滴完美的黑色液体,活了。
它找到了唯一的归宿。
亿万道比蛛丝更纤细的黑色流光,并非附着,而是“涌入”了枪尖那片“不存在”的区域。
仿佛漂泊了亿万年的数据,终于找到了唯一可以写入的空白扇区。
断枪的截面,不再是光滑的镜面。
它的内部,生出了一片浓缩的混沌宇宙,正在疯狂地大爆炸与大坍缩。
无数失败的公式、崩溃的代码、矛盾的哲学,在其中生灭,最终被那片永恒的“虚无”磨平,化为一种更加纯粹、更加本质的力量。
丹恒的手臂纹丝不动。
他能感觉到,这支断枪,从未如此“完整”。
“失去”的部分,被另一种形式的“错误”,填满了。
他收回断枪。
枪尖的虚无断口,此刻深邃得像一口吞噬概念的井,丝丝漆黑的寒气正从中逸散,连时空都能冻结。
墨,已研好。
丹恒转身,面向庭院外那片深邃无垠、等待着被书写的黑暗。
他没有摆出任何架势。
他的目光穿透无尽空间,精准锁定了遥远星域中,那颗代号“T-3”的空白星核。
然后,他抬起手臂。
动作简单、直接,没有任何修饰。
他将手中的断枪,朝着那个方向,遥遥地,轻轻地,刺了出去。
一个刺的动作。
枪尖那片浓缩了整个文明错误的混沌,脱离了枪膛。
没有光束,没有能量波。
它只是从原地消失。
下一瞬。
群玉阁无数光年之外的黑暗宇宙深处。
那颗直径超十公里,绝对光滑、静止、不存在任何信息的“三维404”星核。
其完美的球体表面,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针尖大小的黑点。
这个黑点,就是丹恒刺出的那份“错误”。
宇宙,死一般寂静。
芙宁娜疑惑地蹙眉,这就结束了?
景元身后的太阳之花,紊乱的光芒也似乎平复。
唯有钟离,身前那卷记录着【悖论之章】的竹简,开始发烫。
也只有凌天罡,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远方那片代表“欢愉”的五彩涂鸦。
一秒。
两秒。
三秒。
异变,发生了。
“T-3”星核表面那个针尖大小的黑点,开始了它的“生长”。
它没有扩张变大。
它只是在自己的旁边,毫无逻辑地,复制出了第二个一模一样的黑点。
紧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黑点以一种完全随机、毫无规律的方式疯狂闪现,不遵循任何物理或几何规则,像一段宕机的程序在屏幕上疯狂打印着乱码。
很快,星核那绝对光滑的表面,便被这种诡异的、病毒增殖般的黑斑所覆盖。
但最恐怖的不是覆盖。
是“感染”。
当一个黑点出现,它周围的“空白”,并未被“填满”。
它被“扭曲”了。
空白,依然是空白,却不再是纯粹的、待定的空白。
它变成了一种……“错误的空白”。
一种逻辑上无法自洽,本身就充满了悖论的虚无。
就好像,一张白纸上被画上了一道永远擦不掉的划痕,而这道划痕的内容,写的是:“这张纸上没有划痕”。
“创世纪”计划指挥部。
异变发生的瞬间,所有监控“T--3”星核的设备,屏幕上不再是稳定的“NULL”。
无穷无尽的乱码,由无数文明废弃符号和未知字符组成,如决堤的洪水,从每一个屏幕上喷涌而出!
刺耳的警报响彻中心,又因系统过载而变成断续的悲鸣。
“信号源……信号源本身在产生‘反信息’!”一个年轻物理学家抱着头,发出绝望的尖叫。
夏荆院士死死抓着控制台边缘,枯槁的嘴唇开合,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他看懂了。
凌先生不是在白纸上作画。
他在污染“纸”本身!
他让那张绝对空白的画布,得了一场无法被治愈的、思想上的“癌症”!
神明休憩的庭院中。
芙宁娜的身体在颤抖。
不是恐惧,是兴奋!
是目睹一种全新的、混乱到极致却又自成体系的黑暗美学诞生时,抑制不住的灵魂战栗!
“不是创造……”她喃喃自语,异色瞳中倒映着那片正在“病变”的星图,“是……定义‘缺陷’本身!”
景元脸上的温和彻底消失,唯有凝重。
他身后那朵太阳之花,光芒剧烈闪烁,几片由“秩序”构成的光之花瓣,边缘竟出现不规则的、马赛克般的崩解迹象!
一种源自宇宙底层规则的“污染”!
钟离身前的契约竹简,滚烫得仿佛要燃烧。
上面烙印的【悖论之章】,每一个字都在疯狂扭曲变形。
“契约”这古老的法则,正在拼尽全力,去理解和约束自己刚刚亲手定义的、这个名为“错误”的怪物。
而就在所有骚动的中央。
凌天罡依旧平静。
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宇宙深处那片属于“欢愉”的五彩涂鸦。
就在刚才。
那片亿万年都未曾变化的、代表一位星神心绪的画布,第一次,停止了它永恒无序的色彩流动。
它凝固了。
紧接着,在那幅“油画”的正中央,一道细微的、不属于任何色彩的漆黑裂痕,缓缓浮现。
那不是破坏。
那更像是……画中的神明,因为看到了自己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欣赏的事物,而深深地……蹙起了眉头。
观众,看不懂了。
凌天罡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细微的弧度。
他抬起手,黑色的通讯器光芒亮起。
那头,是赵兴武近乎崩溃的嘶吼和无数混乱的杂音。
凌天罡的声音穿透了所有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所有观测设备,转入休眠模式。”
“停止解读,停止分析。”
指令让指挥部瞬间安静。
凌天罡顿了顿,补上了后半句话。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导演邀请观众欣赏开幕式的平静与淡然。
“开始……”
“欣赏。”
通讯切断。
庭院中,丹恒缓缓垂下手中的断枪。
那曾经沾染墨滴的枪尖断口处,此刻变得比宇宙真空更加深邃、纯粹。
在刺出那一枪的瞬间,他感觉到,自己与那颗正在遥远星域里疯狂“病变”的星核,建立起了一种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又根深蒂固的联系。
仿佛那不再是一颗冰冷的星核。
而是他被斩断的枪尖……在宇宙的尺度上……重新,“生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