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玉阁边缘的观景台上,万籁俱寂。
风暴抵达前,大海会献上最虚伪的平静。
芙宁娜的呼吸停止了。
她的神魂,这位司掌戏剧的魔神,此刻不再是绷紧的琴弦,而是一座即将上演终极剧目的歌剧院,舞台上空无一人,台下却挤满了她一生所有的骄傲、狂热与恐惧。
画布,画笔,颜料。
这三个凡人画匠的词汇,此刻却化作了足以压垮神明的、最原始的创世圣言。
景元垂在身侧的手,已按在“石火光身”的刀柄上。
神策将军的职责是勘定一切变数,可凌天罡,就是那个凌驾于所有变数之上的,唯一的“定数”。
他看不懂这出戏,但他本能地戒备着。
当一出戏的背景是宇宙法则的碎裂声时,任何最微不足道的失误,都意味着永恒的、无法挽回的谢幕。
钟离的目光,落在凌天罡那只刚刚收拢的拳头上。
拳心之内,囚禁着一滴从“无”之中榨取出的“有”,一个活着的、足以颠覆他数千年契约理念的悖论实体。
他没有开口,岩王帝君选择成为最沉默的见证者。
他要亲眼见证,一份全新的、为“混沌”与“悖论”立法的契约,将如何诞生。
丹恒闭上了眼。
他的神魂深处,那头名为“T-3”的宇宙癌,那支由他亲手刺出的“初始之笔”,正隔着无法计量的时空,发出饥渴到极点的咆哮。
“错误”,感应到了它眼中最完美的“正确”。
“走吧。”
凌天罡打破了这片足以冻结思维的宁静。
他没有回头,只是一步迈出,身躯便融入了舷窗之外的绝对真空。
众人紧随其后。
他们没有乘坐任何舟船,脚下亦无任何道路。
这群行走在宇宙中的神明与凡人,如同在踏着一层无形的、由意志铺就的阶梯,每一步都让空间本身产生微妙的涟和。
一个移动的、小小的舞台,正主动前往宇宙的墓场。
他们的目标,是那片由“修正官”的格式化与“星尘花园”的殉爆,共同制造出的双重死亡焦土。
那块绝对的“画布”。
越是靠近,那片区域的恐怖本质便越是清晰。
它并非黑暗,而是视觉概念的绝对终结。
任何光线落入其中,都会被其内在的“无效”逻辑彻底抹平。
任何物质飘入其领域,构成其自身的“信息”都会被瞬间擦除,变回一张张纯粹到令人作呕的“白纸”。
这里,是宇宙这张宏伟蓝图上的“404”页面,是存在本身的乱码区,是神明也会迷失的法则坟场。
终于,他们在距离那片虚无不足百米处停下。
再往前一步,就是连“存在”这个概念本身都会被质疑的深渊。
凌天罡转过身,面对着他的三位“家人”与一位“连接者”。
他的神情平静如初,说出的话语却带着为一场文明献祭时才有的重量。
“钟离先生。”他首先看向岩王帝君。
“这场创作,会撕裂法则的边缘。”
“我需要你的契[约],为这场即将诞生的‘疯狂’,圈定第一座,也是最后一座牢笼。”
钟离熔金色的眼瞳,与凌天罡对视。
瞬间,他明悟了自己任务的本质。
不是防御,不是守护。
是“定义”。
他将成为尺,成为规,为凌天罡这幅注定要颠覆逻辑的画作,强行规定一个“画框”。
画框之内,可以容纳一切疯狂。
画框之外,必须是现有宇宙雷打不动的秩序。
“契约,成立。”
钟离言简意赅。
磅礴的岩元素之力从他体内涌出,却不化作任何光芒与形态,而是化作最纯粹的“规则”,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一道无形的、绝对坚固的“概念框架”,将前方那片广袤的死亡焦土彻底包裹、封锁。
画布,被装裱固定。
接着,凌天罡的目光转向景元。
“景元将军,我们唯一的观众看得很投入。”
“但寂静森林里的山火,总会惊动一些不想被打扰的存在。”
“群玉阁,是隔绝窥探的幕布。以神策将军之名,为我……肃清剧场。”
景元心神一凛。
他握住刀柄的指关节,微微发白。
身后那朵巨大的“荣光之花”,所有花瓣上的光芒瞬间内敛,从一轮太阳,化作了一枚引而不发的箭簇。
剧院,已清场。
最后,凌天罡的视线落在了芙宁娜身上。
这位戏剧女王,正用一种近乎朝圣的眼神望着他,身体因极致的期待而微微颤抖。
“芙宁娜。”
凌天罡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柔和。
“你不是观众。”
芙宁娜的异色瞳孔骤然收缩。
“你是这场演出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评论家。”
“不要用仪器去记录,那毫无意义。用你的眼睛,你的心,你的神魂,去感受这第一笔落下时,宇宙诞生的第一个音符。”
“然后……”
凌天罡的嘴角,勾勒出一道极淡的弧线。
“为它,谱写一首配得上它的……《创世纪》。”
轰!
芙宁娜的神魂中,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她作为戏剧之神的骄傲与尊严,被这句话击得粉碎。
下一秒,又在更宏大、更疯狂的灰烬之上,重塑了全新的神格。
她不再是模仿者,不再是追随者。
她将成为……见证者与记录者。
用艺术,去为另一场终极的艺术,作序。
“我……”
芙宁娜嘴唇翕动,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个最神圣的,属于艺术家的躬身提裙礼。
“……遵命,我的,总导演。”
一切,准备就绪。
凌天罡不再言语。
他缓缓转身,独自一人,面向那片被钟离的契约之力框定住的,绝对虚无的画布。
他伸出右手,摊开掌心。
那滴从“无”中榨取出的,活着的,纯粹的“黑”,静静悬浮。
它是终极的颜料。
接着,他看向丹恒。
丹恒也看着他,苍翠的龙瞳深处,一片冰冷。
他就是连接“笔”的媒介。
嗡——
一声源于概念层面的震颤。
丹恒手中的击云断枪,那片永恒残缺的截面,陡然亮起!
一道由纯粹“错误”与“悖论”构成的黑色线条,从枪尖延伸而出,它无视了空间,仿佛一道烙印在现实之上的伤疤,直接连接到了凌天罡的左手。
它就是真正的“画笔”。
左手执笔,右手承墨。
凌天罡悬浮在创世的画布之前。
他抬起左手,那道代表“文明之错”的黑色线条,缓缓探出,蘸向了右手掌心那滴代表“宇宙之无”的漆黑颜料。
两者触碰的瞬间。
没有爆炸,没有光芒。
那滴漆黑的颜料,只是顺着黑色的线条,逆流而上,悄无声息地浸染了这支无形的“画笔”。
“错误”的笔,终于蘸满了“虚无”的墨。
凌天罡抬起头,注视着面前那片代表“绝对死亡”的画布。
他举起了笔。
那一刻,无论是地球指挥部里那数以百计的紧张面孔,还是群玉阁中那三位屏息凝神的神明,亦或是那片代表“欢愉”、第一次停止了流动的五彩涂鸦……
宇宙间所有关注此地的意志,他们的思维、感知、时间流速,都被强行拉扯、汇聚于一点。
聚焦于那只即将落下的,凡人的手。
然后。
他落下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