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问灰:谁解放了谁?
千泽回家时,门是虚掩的。
桌上压着一张折成方块的纸,浅蓝墨水洇出毛边。
他抖开,只看见一行字——
“对不起,儿子。”
落款没有名字,只有一滴干褐的血,像随手按下的印章。
千泽把纸对折,再对折,直到它变成指甲盖大小的硬块,随手丢进口袋。
“我应该伤心吗?”
他问自己,声音不高,像在讨论天气。
“可能吧,毕竟那是我的父亲。”
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极小的弧度。
“不对,他算父亲吗?”
走廊尽头,父亲的房门半敞。
墙壁密密麻麻,全是同一句话——
对不起儿子对不起儿子对不起儿子……
字迹由墨转红,越到后面越潦草,最后干脆成了血。
血里还画着一张全家福:三个人,圆圈脑袋,火柴四肢,嘴巴被涂成黑色,像被缝死。
千泽站在画前,忽然觉得那团黑线也在盯他。
他抬手,一拳砸在“父亲”的头上。
墙皮迸裂,白粉混着血渣溅到睫毛。
第二拳落在“母亲”的胸口,第三拳把“自己”拦腰打断。
拳头破了皮,他却越砸越稳,像在凿一块注定碎不掉的石碑。
砸到第十拳,他停了。
指关节露出粉白的骨渣,血顺腕口滴在地板,和墙上的旧痕重叠。
他转身走进厨房,拧开煤气阀门。
嘶嘶声像蛇,从管道游进客厅,爬上楼梯,钻进每一道裂缝。
千泽退到门外,掏出打火机。
咔哒,火苗跳起,映在他瞳孔里,像一粒迟到的流星。
他点烟,深深吸一口,然后朝屋里轻轻一抛。
烟头划出一条橙红的线,落在血写的“儿子”两个字上。
轰——
热浪掀翻门框,玻璃瞬间化成雨。
火舌舔上墙壁,把“对不起”烤得卷曲、发黑,最后变成上升的灰。
千泽站在马路对面,火光在他脸上跳舞,睫毛投下的影子却纹丝不动。
“该结束了。”
他说,像在宣布晚餐取消。
没有原谅。
也谈不上恨。
只是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深夜,父亲把他按进浴缸,水漫过口鼻,他看见天花板上的霉斑像一张扭曲的脸。
那张脸和火里的墙重叠,一起碎进黑暗。
火警的鸣笛由远及近,他却转身往相反方向走。
口袋里的遗书被热浪烘得发烫,像一块烙铁贴着大腿。
他摸出来,在风里松开手指。
纸片被气流卷起,旋转,燃烧,最后只剩一点蓝灰,落在脚边。
疤会留在肉里,火会留在空气里。
长矛捅穿的洞不会愈合,只会长出新的骨头,硬得硌人。
千泽把手插进外套口袋,指尖碰到那枚硬币——凛给铁锈的“诊金”。
金属冰凉,像一小块不肯融化的雪。
他低头,对着虚空笑了一下。
“忘不掉的。”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足够让整条街的回声跟着疼。
夜风卷着焦糊味,消防车顶灯把整条街刷成断续的红。
千泽踩着碎玻璃往外走,火光在背后一跳一跳,像不肯熄灭的嘲笑。
拐角处,凛靠着电线杆,双臂环胸,指尖拎着一听冻成霜的啤酒。
她抬眼,火光映在她瞳孔里,像两粒遥远的星。
“把自己炸成烟花,就为这点破事?”
她语气淡得像在评论天气预报,尾音却轻轻上扬,带着惯常的嘲弄。
千泽低头看了眼自己:外套烧出焦黑的洞,袖口沾着墙灰和血,像从废墟里刨出来的破布。
“烟花至少还美丽,”他嗤笑一声,“我顶多算哑炮——炸完只剩一地垃圾。”
凛“噗”地笑了,啤酒罐在她指间发出脆响。
“真把自己当悲剧男主人公了?”
她歪头,发丝滑过侧脸,像一道漫不经心的刀口。
千泽耸耸肩,脸上沾满黑灰,连耸肩的动作都显得滑稽。
凛盯着他看了两秒,笑意慢慢收拢,目光落在那截还在渗血的指关节上。
“……不过,”她轻轻叹气,声音软下来,却仍带着半分嘲弄,“你好像确实更悲惨一点。”
她伸手,把冰啤酒贴在他颧骨。
金属的寒意刺得他一激灵,凛却没松手,像在提醒他:
“哑炮也有声音,只是你还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