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带着初秋特有的、尚未褪尽的暖意，斜斜地洒在凹凸学园宽敞的走廊上。光柱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飞舞。空气里弥漫着新粉刷的墙壁淡淡的涂料味，混合着木制储物柜被阳光晒暖后散发出的、干燥而洁净的气息，还有新课本纸张特有的、带着点青涩的油墨清香。

紫堂幻背靠着一排深蓝色的金属储物柜，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夏季校服衬衫渗到背上，让他微微打了个激灵。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上，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他的呼吸很轻，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劫后余生般的滞重。耳边是鼎沸的人声，新生们兴奋地叽叽喳喳，像一群刚出巢的雏鸟，高年级生拖着步子走过，书包带子拍打着裤腿，发出规律的啪啪声，远处似乎还有老师用扩音器维持秩序的模糊回音，混杂着某个教室门被用力关上的闷响。

这一切，都和他记忆里那个混乱、残酷、最终归于冰冷的结局截然不同。他回来了。不是梦，不是幻觉。是开学日，他刚刚领到学号牌和学生手册的那一刻。

前世的记忆像沉在深海的暗流，冰冷而沉重地裹挟着他。那些被忽视的角落，那些独自吞咽的苦涩，那些在团体活动中永远被边缘化的透明感，还有最后……他用力闭了闭眼，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窒息感压下去。不能想。这一次，只求平安，只求安稳地度过这三年。像一粒真正的尘埃，无声无息地飘落，再无声无息地离开就好。他不需要耀眼，不需要被看见，更不需要任何多余的羁绊。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崭新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真实的、活着的温度。他松开紧握的手心，那里有微微的湿意。该去教室了。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将额前那缕总是试图滑落的深紫色碎发捋到耳后，动作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谨慎和安静。他迈开脚步，刻意避开人流最密集的中心，像一尾沉默的鱼，贴着走廊的边缘，向高一（三）班的教室方向走去。阳光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孤单的影子。

开学典礼冗长得令人昏昏欲睡。礼堂巨大的穹顶下回荡着校长抑扬顿挫、充满期许的讲话，内容无非是“拼搏”、“梦想”、“未来栋梁”之类。紫堂幻坐在靠后的位置，身体微微前倾，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擦得干干净净的黑色皮鞋鞋尖上。他努力维持着专注倾听的姿态，像一个完美的背景板。周围偶尔有细碎的议论声飘过来，是几个女生在低声讨论着前排某个引人注目的身影。

“快看，那个金头发的！好有活力啊，像个小太阳！”

“雷狮学长！他居然也来了？不是说他最讨厌这种场合吗？”

“安迷修学长在维持秩序呢，好认真……”

“嘉德罗斯……啧，还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那些名字像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一下紫堂幻的神经。雷狮，安迷修，嘉德罗斯……还有那个被称为“小太阳”的金。前世，这些名字代表着学园金字塔尖的存在，光芒万丈，与他所在的、寂静的底层世界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下意识地将身体往椅背里缩了缩，仿佛这样就能减少一丝存在感。

冗长的讲话终于结束，礼堂里响起稀稀拉拉、随即变得热烈的掌声。人群像解冻的潮水，纷纷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紫堂幻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只想尽快融入这移动的人潮，像一滴水汇入大海般消失。

他低着头，脚步匆匆，只想快些穿过礼堂侧门涌出的人流。就在这时，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拽住了他的衣袖。

“嘿！”

那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毫无阴霾的热情，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紫堂幻努力维持的低调屏障。他愕然抬头，撞进一片纯粹的、跳跃着阳光碎金般的湛蓝色眼眸里。

是金。那个被女生们议论的“小太阳”。他顶着一头灿烂得有些晃眼的金发，脸上是毫无保留的、灿烂过头的笑容，牙齿白得耀眼。他一只手还紧紧抓着紫堂幻的衣袖，另一只手随意地挠了挠后脑勺。

“总算抓到你了！”金的声音带着点如释重负的雀跃，仿佛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刚才坐你斜后方，看你一个人，好像……嗯，有点孤单？我叫金！我们做朋友吧？”

朋友？

这个词像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在紫堂幻头顶炸开。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瞬。前世直到最后冰冷的时刻，也未曾有人这样直白地、带着阳光的温度向他伸出过手。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慌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想抽回自己的手臂，动作因为僵硬而显得有些笨拙。

金的笑容依旧灿烂，带着点不解的困惑：“哎？怎么了？你不愿意吗？我觉得你看起来人很好啊！”

紫堂幻的嘴唇动了动，喉咙干涩得发紧。他看着金那双清澈见底、写满真诚期待的蓝眼睛，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怎么也吐不出来。周围好奇的目光开始若有若无地聚集过来，让他脊背一阵发麻。

“……紫堂幻。”他终于挤出一点声音，低得几乎被周围的嘈杂吞没。

“紫堂幻？”金立刻重复了一遍，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得到了什么珍贵的宝藏，“好名字！那，幻，以后就是朋友啦！”他开心地晃了晃还抓着紫堂幻衣袖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

紫堂幻只觉得那一片被金抓着的衣袖布料，隔着薄薄的校服，传来一阵阵灼人的热度，烫得他心头发慌。他僵硬地点了下头，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挣脱了金的手，低声说了句“抱歉，我赶时间”，便一头扎进了涌向门口的人潮里，将那灿烂得刺眼的笑容和那句“朋友”的宣言，仓促地抛在了身后喧闹的礼堂。

午餐时间的学园食堂永远像一场小型的战争。人声鼎沸，餐盘碰撞的脆响、学生们高声谈笑的喧哗、还有食物窗口阿姨中气十足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持续不断的声浪，冲击着耳膜。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饭菜混合的、浓厚而温暖的味道，炸猪排的油香、炖菜的酱香、米饭的蒸汽……还有一点点消毒水的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