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的穹顶像被揉碎的星辰铺满,淡紫色的光晕从岩层缝隙里渗出来,在潮湿的空气里晕成一片朦胧的雾。
正中央的大树仿若这一方天地的守护神,将树根蔓延至每个角落。它的树干不是寻常的棕褐,而是泛着珍珠母贝般的虹彩。树叶边缘镶着金闪闪的光,风过时,叶尖便簌簌落下金色的光点。树冠撑开半片穹顶,枝桠间垂着串状的花苞,宛若串起来的珍珠。
树下的草地上挤挤挨挨地盛放不知名的花朵,浅紫、鹅黄、银白混在一起。空气里满是湿润的草木香,混着点清甜的花蜜味。
“好漂亮的地方……”仰望着梦幻般的场景,尧婷婷禁不住发出喟叹,眸子中映出细碎的光。
有人……有狗没心思欣赏这风景,一眼便看见被藤蔓缠绕起来的墨多多,“多多在那!”
其他人也不再浪费时间,小心翼翼地朝中央走过去。
被埋进藤蔓中的人只露出一张白净的脸,眉眼舒展,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在做一个不错的梦。
三人一狗费了一番功夫才把人从中解救出来,现在正趴在虎鲨背上。
“这个地方的磁、磁场很乱,很奇怪。”扶幽翻看自己的探测仪器,“我、我们还是快出去吧。”
五天前,DODO小队收到一份大西洋船王寄来的地图,终点是位于南太平洋的一座无名小岛,刚放了寒假的他们正好空闲,便收拾东西上路了。
岛上存在奇怪生物,见到他们就红了眼,追着他们跑,大有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在躲避的过程中,他们跌进了一个洞里,在昏暗无比的地道中,还没找到能照明的工具,墨多多留下一句呼救就失踪了。
被救回来的墨多多此刻正躺在帐篷中。
“你们已经到了那个地方啊。”亚瑟钻进帐篷里,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在解决公务后,他追着DODO小队的尾气赶到小岛上,一副镇定的样子,看起来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
“那个地方?”趴在墨多多身边的查理抬起头,“是长了一棵很好看的树,地上长了一堆花花草草的地方吗?”
亚瑟点头,不紧不慢地解释,“这是我把地图给你们的目的。那个地方被称为——天堂之树,灵魂死后的归处,传闻可以通过它见到想见的人。”
“世界冒险协会历史悠久,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名为罗斯的冒险家,他是首位发现天堂之树的人,据说他在那里见到了过世七年的妻子,不过只有一次,因为后来无论他多少次踏上那片土地,都没能再度见到已逝的妻子。”
“说不定那次是他的幻觉呢?”查理问道。
受到质疑,亚瑟仍微笑着,只是轻轻摇摇头,“这个传闻确实听起来不可靠。只是我有一个老朋友将它证实了,否则我也不会让你们来冒险不是吗?”
三人一狗面面相觑。
亚瑟继续说:“我的老朋友是个商人,前几年过世了。生前每次相遇,他都会拉着我回忆一个人——他的挚友。不得不说他们情比金坚,挚友逝去足足四十年,他依旧记着曾经的点点滴滴。年少时和挚友共同立下誓言,从今往后携手走向顶峰,令人痛心的是挚友才过而立之年就因病而终了,而他独自承担起两人的诺言走到了生命的终点。我把天堂之树的地图给他时,激动地一把老骨头了还能上蹿下跳。说实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后悔,虽然他见到了想见之人,但是再也没回来。”
“随行的手下替他捎了封信给我,信中说他见到了挚友,途中从梦里醒过来写下道别,又入梦去了。”
也许在天堂之树附近还能找到他的尸骨吧。
这句话亚瑟没有说出口,而是一一揉了揉三个小孩的脑袋,“这样看来,天堂之树还是有危险的。”
“那……那多多怎么办?他醒得来吗?”尧婷婷眼里的担忧几乎溢出来。
扶幽耷拉下脑袋,眉眼下压,“而且……唐……唐晓翼肯定……没……没死才对啊!”
“就是说啊!唐晓翼那个讨人厌的坏家伙,绝对不可能死的!祸害遗千年这个词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虎鲨闭上眼,“多多他肯定梦不到唐晓翼,肯定会醒过来的。”
蜷缩在墨多多身边的查理一言不发,尾巴拍打着他的手腕。
事前就料到现在状况,亚瑟温声细语地安慰他们:“多多应该值得你们信任,不是吗?”
“至今为止,晓翼都处于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状态,这次说不定是个确认他活没活着的好机会呢。”
“可是……”虎鲨还想继续说什么,却被查理叼着裤脚扯了扯,“怎么了?”
“我们先别在这种问题上纠结,眼下最重要的应该是找办法让多多醒来。”查理说,“再去一趟天堂之树,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
唐晓翼的离开第一次给他们带来了无力感,不论是生是死都深刻地印在心里,所以他们更应该珍惜身边的朋友。
尧婷婷垂眸,眼神哀伤地看着好朋友。
如果真的见到了唐晓翼,多多醒来,能接受吗?
天堂之树,死后灵魂的居所。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唐晓翼已经死了,他能接受吗?
一直以来,“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这八个字给足了他希望。
作为队里心思最细腻的人,尧婷婷对情感的感知相当敏感,怎么会看不出墨多多对唐晓翼的不同?
墨多多自己是个迟钝的笨蛋,不代表她是。日日摆在脸上的思念从来都是只增不减,明明根本不擅长医术却发了疯似的钻研,泡在医药古籍里都成了家常便饭,一边说着讨厌麻烦一边又不厌其烦地在冒险途中打听唐晓翼的故事,以及她不小心窥见的那张密密麻麻写满唐晓翼名字的纸……
这样重要、这样重要——
唐晓翼,我们所有人都希望你活着。
你会愿意吗?
——
无数次目光的擦肩而过,墨多多总是即使刹车,假装只是碰巧对上视线,迅速低头。
室内的温度不再适合穿着风衣,白色高领毛衣暴露在空气中,他低着眉眼,一下又一下戳着盘中点心,偶尔嘴唇张合,回答邻座的唐晓翼。
“专门跑一趟丘枫镇,不去和好朋友们叙叙旧吗?”唐晓翼把勺子搁在盘子上,向后靠着沙发。半个小时以来,墨多多已经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贼般看这列第一桌的三人十七次了。
“不用了吧……”墨多多戳着盘中糕点,蓦地一顿,语气颇为不自然,“你、你恢复记忆了?”
“嗯。”
天地间忽然细雪纷纷,枯枝渐渐缀满蓬松雪絮,像缀了碎糖,偶有雪粒轻叩窗,落得无声,倒让这白更显静了。
肩头的重量让墨多多心头剧烈一颤,挺直了身体。
唐晓翼的头倚在他的肩头上。
四年来亲昵动作无数,可那是建立在两人都没有记忆的基础上,现在怎么不叫人血脉偾张?
墨多多打包票,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唐晓翼——微卷的发尾蹭在颈侧,痒到心里,低垂的眼睫,挺拔的鼻梁,红润的嘴唇。
脆弱的,美丽的。
假的。
太诡异了,唐晓翼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动作?!
对方忽然勾上他的手指,声音有点哑,“那就陪我散散步吧?”
“好、好的!”墨多多结结巴巴地说。
——
冬天总是入夜早,两人沿着街道走到小公园时,夜幕已降临。耐不住严寒的行人早早归家,来往的车辆便少了不少,宁静在这座小镇弥漫。
“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在你打定主意的时候。”
墨多多眉心一跳,“什么意思?你知道这是——”
“你的梦。”唐晓翼踩着他未落下的音抢答,不屑地耸肩,“你觉得你的引导者会是一个傻子吗?如果不是被强行抹去记忆,我也不至于四年没有一点疑问。”
“不过。”他停顿了一下,神色复杂,“至今为止,我还有一个说不出的字。”
墨多多歪头,“描述一下呗?”
唐晓翼瞥了他一眼,瞧见他右肩沾上风雪,不动声色地打偏雨伞,片刻后被墨多多扶正。
对方愣了一下,空闲的那只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描述也不行。”
在墨多多失落的眼神下,他补充道:“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字,天堂之树梦境运行规则是一切以梦主人意志为转移。”
听到后,梦主人茫然地眨眨眼,显然不清楚自己不愿提及的字究竟是什么。
唐晓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安静地走着,眼里的情绪晦暗不明。
他至今说不出的那个字便是死。
墨多多是在害怕他的死亡吗?
这也许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他不希望墨多多被他的死纠缠一生,也不希望墨多多对他的死释然。这是于他而言极为痛苦的两件事。
所以他想自私些,自私地避而不谈。
因为他啊——
因为他——
“唐晓翼!”
他如梦初醒,后怕似的浑身一僵,没想到这个梦境的影响力大到足以改变人的心性。随后又意识到这是墨多多潜意识里对他的期望,急忙压着嘴角,略微低头,“听着呢,那么大声可别把嗓子折腾哑了。”
墨多多蹙眉,不悦地踢了踢他的小腿,“明明是你在走神,我叫你三四遍了。”
“真的吗?”唐晓翼拉长尾音,“诶?那边有秋千,去坐坐?”
墨多多眼前一亮,欢天喜地地跑过去坐着,左手拍着身侧的位置,示意唐晓翼也坐。
后者抿嘴笑笑,顺从地坐下了,然后双脚蹬地,带动秋千荡起来。
绵绵细雪在风里飞舞,将万家灯火称得温暖耀眼。
试探着,墨多多紧紧挨着他,学着他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忽然一抹温热覆上脸颊,唐晓翼扶着他的脸调整了一下角度,“这样会更舒服些吗?”
“……嗯。”墨多多欲言又止。
“怎么了?”
墨多多嘴角抑不住上扬,“在我要走的时候突然变得温柔,我会误以为你在挽留我。”
“没有挽留你。”唐晓翼冷酷无情地斩断他的幻想,又放轻声音,“对你温柔是发自内心的,是我一直想做的。”
“那为什么之前总是和我作对?”
黑色雨伞被抛弃,孤零零地躺在雪地里。
“如果你是指小时候,那是因为我喜欢逗小孩,刚好你也是格外的傻……得可爱。”唐晓翼说,“如果是指梦里这四年,那是因为我还没明白自己的心意。”
没有明白自己的心意……?
墨多多立刻坐直,深怕自己没救的心跳声被听到。
秋千忽然抖动,身边的重量消失了,眼前覆下一片阴影,墨多多抬头撞进了琥珀色的温柔中。
唐晓翼屈膝蹲在他跟前,额前碎发垂落,遮住些许眉眼。抬眼时,能看见他眼底漾着软意,指尖带着薄温,攥住对方的手贴向脸颊,指腹一遍遍轻蹭手背,目光落在对方脸上。
他呼吸骤然凝滞,眼睫却缓缓颤了颤,轻得像蝶翼掠风。掌心下那片冰凉柔软,又似根细羽,有一下没一下搔着心尖,搅得他连呼吸都乱了章法。
“……你的脸好冰。”墨多多别开视线,语气僵硬。
咚咚、咚咚。
心脏好像要跳出来了。
“吹了那么久的冷风,是有点。”唐晓翼一边说着一边把他的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这样会感觉暖和些吗?”
墨多多的脸几乎要埋进围巾里,耳根发热,闷闷地说:“我好像不太认识你了。”
“别蹲着了,会腿麻。”
唐晓翼自顾自地说:“梦境是以你的意志为转移,一切都顺着你的心进行着,你觉得我现在的行为会不会是你潜意识里所渴望的?”
墨多多睁大眼睛,“我的渴望?”
渴望唐晓翼对自己温柔点?
见鬼去吧,怎么可能?
那样的唐晓翼实在是太诡异太荒谬了啊!
唐晓翼望着他,目光一点点变得炙热,亮得发烫,那股暖意汹涌而出,仿佛连终年不化的冰雪,都能被这目光彻底融化。
“所以我可不可以认为,其实你一直在喜欢着我呢?”
——
「假如给你一次与想见之人相见的机会,你会做什么?」
墨多多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醒时,莫名其妙的一道问题将他砸得茫然。
「这里是天堂之树,亦为重逢之地。」
「请说出你的愿望。」
骗人的吧?墨多多平静地想着,从容地捏起脸上的肉,用力过猛的结果就是捧着脸疼得直打滚。
「绝无虚言。」
居然是真的吗?这太不科学了吧?
墨多多瞪大双眼。
这次没有得到回答,那道声音只是不断地重复「请说出你的愿望」。
——
六年了。自唐晓翼跃入密密尔温泉那天起,日子就像被劈成了两半。一半用来丈量山河湖海,一半用来填充心口那处空洞。
要问他的愿望?
大概就是找到那个骗子,想尽一切办法留下他。
墨多多这样说。
「请说出你的愿望。」
不是已经说了么?
「真正的愿望。」
墨多多觉得莫名其妙,这个自称天堂之树的不知道什么鬼东西果然是在装神弄鬼吧?这明明就是他的愿望啊。
「你现在正在做的事,是基于什么呢?仅仅只是对朋友的惋惜吗?」
——不是吗?
——唐晓翼是重要的朋友。
「不是哦,你和他在这一方面出奇的一致呢。」
——什么意思?
「愿望一致,达成条件。」
——喂,你倒是说清楚点啊!净讲些听不懂的话!
又是一阵眩晕,再次醒来便身处梦中。
——
“愿望一致……”墨多多低声呢喃。
他曾短暂地被“为什么要对唐晓翼这么上心”这个问题纠缠过。
往后也常常经历离别,同样的情绪却不再体验过。
——为什么?
——唐晓翼是特别的。
这是墨多多给自己的答案。
现在他又抛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唐晓翼是特别的?
——为什么?
——因为喜欢。
脑中混沌了许久的结,竟在某个瞬间骤然松开。
——
墨多多微微低头,抵在他的额间,呼吸随着心跳杂乱无章。
“如果是以我的意志为转移,你呢?”
“是喜欢我,还是听命于我?”
最后一片雪绒轻晃着落进松枝缝隙,雪就停了。公园的秋千架积着薄雪,风也敛了声息。
唐晓翼偏头亲了亲他。
“我们愿望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