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
意识在混沌中浮浮沉沉,轻如柳絮。密不透风的黑暗,冰冷、潮湿。不知飘荡了多久,忽而一缕微光刺破浓黑,转瞬急剧扩大,刺目的光芒只在一瞬瓦解浓稠的黑。天光乍破。
这是哪?
疑问在心中翻涌,唐晓翼揉着昏痛的头缓缓坐起来,良久,惹人恼的疼痛渐渐褪去,连带着混沌的脑袋也清明了几分。
他抿着唇,低头看着活动自如的右手,心中思绪如潮。
这是怎么回事?
莫非密密尔智慧温泉真的治好了他的渐冻症?匪夷所思,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泉水对渐冻症的作用微乎其微,义无反顾地跳下去,只是还抱着“奇迹”的希望。当年被诊断仅剩一、两年寿命的羽之创造了生命的奇迹,或许他能复刻呢?
他掩去眸中的悲痛,转而将注意力放在周围,仔细观察自己的处境。
——
那是一棵巨大的、华美的树——金色脉络遍布粉蓝色的枝叶上,时而落下簌簌金粉,层层叠叠的叶子间垂落珍珠般的琉璃色花苞,流光溢彩。
这仅仅只是视野所能容纳的范围,唐晓翼压下心头的震撼。
正当他决定起身四处巡看,一道机械冰冷的声音将他定在远处。
「唐晓翼,你好。」
“你是谁?”他立即戒备,警惕地扫过每个角落。
「这里是天堂之树,人死后灵魂的居所。」
那道声音渐渐显现出神性,无形地安抚着不安的灵魂,唐晓翼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
“哦,原来我没活着。”他情绪平淡得像是在道家常。
死亡是一个既定结局,绝症从来不是缠身的鬼魅,他一早就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事实上,羽之都是如此。
「是的,密密尔温泉没有能力洗去你的疾病。」
唐晓翼无所谓地耸肩,“早就料到的事。”
“所以说这里是天堂吗?”他短促地笑了一下,“果然,只有天堂适配我。”
天堂之树沉吟片刻。
「抱歉,世界上是不存在天堂。」
“你顶着个天堂之树的称号,又说着世界上没有天堂,自相矛盾。”唐晓翼说,“无论如何,我想知道为什么我死后还有意识?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缔造者钟情于天堂。」它解释,「人类肉体死亡后,生前的执念能够使灵魂短暂存留,而天堂之树则是以完成执念为己任的产物。」
“执念?”唐晓翼重复这两个字,“我有什么执念?”
死前与好友一同奔赴山海,展开一场热血的冒险,最后长眠,说到遗憾,也就只剩没能看见DODO的未来吧?
再说,那群小屁孩估计早把他这个只是昙花一现,陪伴了两三个月的引导者吧?
「天堂之树可以看见所有的执念,请不用顾虑,说出你的愿望。」
“老实说,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执念。非要说的话,我能不能在消散前和羽之团聚一下,整个大圆满结局?”
「抱歉,天堂之树是连接生与死的桥梁,无法让死者相聚。」
“……”唐晓翼语塞,“那你说说我的执念是什么?”
「陪伴你左右的,只有羽之吗?」
「有一个名字正在你心底沉睡,只是你刻意不去理睬。」
「你所封锁的是一段美好而略有遗憾的时光。」
——
是有这么一个人。
他像阵没打招呼的风,猝然撞进唐晓翼平静的生活里,把唐晓翼心底那汪平静的湖搅得涟漪层层,连带着日子都晃出细碎的光。可风终究留不住,他又匆匆抽身离开,只留下满湖未平的波纹。那段时光被妥帖藏在心底,后来每回想起,都像含着颗糖,甜意里裹着点化不开的涩。
不,他不是风,他是一朵云。
轻飘飘的云。
——
唐晓翼几乎要猜到它接下来要说的话,于是先发制人,“他还活着?”
「的确如此,并且你跳入温泉前一刻,他在注视着你。」
他一直在自己身边?
唐晓翼脸色微变,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混杂着怒意骤然涌上心尖。
“他为什么不和我见面?”
「那两个多月里,你们不是朝夕相处吗?为什么怪他不见你?」
「说来,他那时没有记忆。」
“什么意思?别讲谜语。”
「我们先来说说你的执念。」
「和喜欢的人——墨小侠,环游世界。」
——
气氛陷入诡异的沉默,刚刚躁动的情绪瞬间被冷水浇灭。
如此歹毒的话杀来得猝不及防,唐晓翼差点一口水呛死自己,一言难尽道:“我?喜欢墨多多?那个傻得冒泡的小屁孩?你到底是左眼瞎了还是右眼瞎了?再可怜一点就是双目失明?我和他认识的时候,他才十岁!十岁!!你从哪里看出来我有恋童癖的?!”
「天堂之树没有眼睛,请勿辱骂。」
“要是你说话正常些,谁有闲功夫骂你?”他掐着人中,“我也是吃饱了,竟然真信你的话。”
「申明一下,天堂之树绝无假言。」
“喂,我说,我喜欢一个十岁小孩这件事,你说出来的时候是正抓着牢房的铁杆吗?”
「很遗憾,并不能如你所愿。」
「事实就是墨小侠和他是同一个人。」
他听见那句自己曾反复揣摩、又逼着自己压下去的猜测,像沉底的石子被猛地翻起,瞬间哑了声,只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他沉默良久。
“我早就有所怀疑。”
长相惊人得相似,性格也几乎如出一辙,不过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岁,年龄不相符,他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
「请正视自己的执念,天堂之树将为你偿愿。」
“话是这么说。”他轻轻阖上眼,“我对他真的是那种心意吗?”
不是重要的朋友吗?
「梦境载入中……」
——
窗外的雪絮似被风揉碎的云,悠悠荡荡落下来,先是轻点着窗棂,而后便织成一片朦胧的白,把远处的树、近处的檐都笼进了一层柔纱里,天地间静得只剩雪落的簌簌声。
墨多多咬着笔帽伏于案前,手肘下压着的白纸上重复写着信纸上的那句话。
不对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是他的字?
唐晓翼的字如同本人,潇洒不羁,无拘无束,每一撇一捺都张扬恣意,尽显风格,是任谁都学不来的精髓。而信纸上的字是他所习惯的板正,本该跳脱出框架的撇捺都被收住,看似飘逸实则憋屈。
墨多多的眉头宁成一团,想不清其中的原因。
也许只是巧合?
碰巧那人和自己写的字一模一样?
更何况,那人像是早就预料到未来的事一样。
他正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的时候,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看了一眼来电人,拿着手机走向阳台。
丘枫镇里灯火通明,街道上的路灯闪着暖黄的光芒,细雪无声地撞在玻璃上,然后顺着玻璃滑落。
墨多多伸手覆在玻璃上,俯看着街道,那些雪点便像撞进他的手心般。
“喂?有什么事?”
“你要的东西我找到了,明天老地方一叙。”
“好。”
他把手机收回口袋,飞雪分明被隔绝在外,然而他的眼中仿佛有化不开的冰川,而此刻又下起暴风雪。
他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