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铁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被粗暴拉开。刺眼的白光涌入,让蜷缩在冰冷椅子上的叶寸心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两个黑影如同拖拽破麻袋般,将她从椅子上拽起,架着胳膊拖了出去。
身体接触到外面相对“温暖”的空气,反而让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疼痛更加尖锐地叫嚣起来。胃部被重击的地方火辣辣地抽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伤处,湿透的迷彩服紧贴在皮肤上,带走最后一丝热气,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她几乎无法站立,全靠那两个粗暴的“看守”拖行。泥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布满青紫和擦伤的脸颊上蜿蜒,狼狈不堪。唯有左臂上那块被泥污半掩的“敌杀死”臂章,那只滴血的匕首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不屈的冷硬。
她被拖过一道门,更明亮的光线袭来,带着消毒水和汗水的混合气味。是医疗点。她被毫不客气地丢在一张硬邦邦的检查床上。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又是一阵瑟缩。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模糊人影走近,动作谈不上温柔地开始检查她的伤势。冰凉的听诊器贴上皮肤,激得她倒抽一口冷气。手指在她肋下按压,剧痛让她瞬间绷紧了身体,额头上渗出冷汗。
“左侧第六、七肋骨可能有骨裂,软组织挫伤严重。胃部遭受重击,有痉挛迹象。体温过低,轻微失温症状。多处软组织挫伤及擦伤。”一个冷静的男声汇报着,像是在念一份物品清单。是队里的军医。
“给她处理一下,注射止痛和缓解痉挛药物。注意保暖。”另一个更低沉、更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是雷战。他就站在检查床几步之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光源,投下一片阴影。叶寸心闭着眼,没有看他,但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沉重地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未解的惊涛骇浪。
军医应了一声,开始动作。针头刺入皮肤的刺痛感反而让她麻木的神经清醒了一瞬。冰冷的液体注入血管,暂时压制了身体内部的喧嚣。一条干燥、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毯子裹了上来,隔绝了部分寒气。
自始至终,叶寸心都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任由摆布,沉默得可怕。只有毯子覆盖上来时,那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向温暖源靠近的本能蜷缩,泄露了她身体承受的极限。
“叶寸心。”雷战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距离更近了些,就在检查床旁。那声音刻意压低了,带着一种复杂的探究,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刚才在里面……你说了什么?”
来了。叶寸心紧闭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悲哀。她知道自己失态了。在那个模拟的、却无比真实地将她拖回雪山地狱的瞬间,她失控了。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但雷战那张棱角分明、此刻却布满阴霾和困惑的脸清晰地映入眼帘。他紧锁着眉头,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皮囊,看清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妖魔鬼怪。
“报告教官,”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牵扯着喉咙的痛楚,“意识模糊,胡言乱语。”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重新垂下眼帘,盯着自己裹在毯子下、依旧不受控制微微颤抖的手指。这不算说谎。在那个瞬间,她确实被拉回了前世的绝境,分不清现实与幻象。
雷战的呼吸似乎凝滞了一瞬。他盯着她苍白而倔强的侧脸,那上面还残留着泥水和泪痕混合的污迹。他清晰地听到了那三个字——“雷战快走!” 那绝不是胡言乱语!那是濒临崩溃边缘,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带着巨大恐惧和绝望的嘶喊!恐惧什么?绝望什么?为何喊的是他的名字?为何在那样的酷刑下,她眼中翻涌的痛苦,竟像经历过千百次轮回的炼狱?
“胡言乱语?”雷战的声音更沉了,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十足,“叶寸心,看着我!”
叶寸心身体一僵,缓缓抬起眼。她的眼神空洞,像蒙着一层冰封的湖面,底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雷战此刻异常冷峻的面容。那里面有什么?雷战努力分辨着。有疲惫,有伤痛,有尚未褪尽的惊悸,还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沉重的悲伤?这悲伤仿佛与生俱来,与眼前的酷刑无关,只是被刚才的场景短暂地撕开了一道口子,泄露了出来。
两人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医疗点里无声对峙。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叶寸心偶尔无法抑制的、因寒冷或疼痛引发的细微颤抖,以及雷战胸膛微微起伏的沉重呼吸。
“为什么?”雷战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气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灼,“为什么是‘快走’?你在害怕什么?叶寸心,你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的问题像一把把冰冷的钥匙,试图强行撬开她紧锁的心门。叶寸心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被她死死压了下去。发生过什么?发生过你为了救哈雷,在我眼前被子弹穿透胸膛!发生过我抱着你逐渐冰冷的身体,在漫天风雪里绝望哭泣!发生过我为了给你报仇,抱着炸弹与敌人同归于尽!
这些翻江倒海的、血淋淋的真相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封锁。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底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裂开了一道更深的缝隙,有什么极其痛苦的东西在里面翻腾、挣扎。
最终,她只是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摇了摇头。那动作充满了无力感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拒绝。她重新低下头,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那条粗糙却带来一丝暖意的毯子里,只留下一个拒绝交流的、脆弱又固执的侧影。
雷战死死盯着她缩进毯子的身影,下颌线绷得如同岩石。所有的疑问、震撼、愤怒和那丝陌生的刺痛感,都化作一股无处发泄的郁气,堵在他的胸口,沉闷得让他几乎窒息。他猛地直起身,转身大步离开医疗点,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声响,每一步都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困惑。
他需要冷静。这个叶寸心,像一团迷雾,越靠近,越看不清,反而将自己深深缠绕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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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俘营训练在一种极其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了。叶寸心在医疗点接受了简单的处理后,被允许回到女兵宿舍休息一天。她裹着毯子,拒绝了何璐担忧的询问和谭晓琳欲言又止的关心,沉默地爬上自己的床铺,将整个人都埋进被子里。
身体的疼痛在药物作用下缓解了不少,但精神的疲惫和那种被生生撕裂灵魂的痛苦,却久久无法平息。雷战最后那充满压迫感的质问,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里盘旋。她知道,自己暴露了太多。那个代号“敌杀死”,那些无法解释的本能反应,还有这次失控的呼喊……都在雷战心里埋下了巨大的疑团。
“不能这样下去……”叶寸心在被子里蜷缩得更紧,冰冷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左臂上臂章的位置。“必须更小心……在完成目标之前,绝不能让他知道真相……”她反复告诫自己,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重新筑起那道冰封的心墙。
一天后,叶寸心重新归队。除了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行动间能看出细微的不适,她再次将自己调整到了那种沉默、疏离、却又精准完成每一项训练的状态。格斗训练时,她刻意收敛了所有可能引发雷战联想的狠厉杀招,只使用最基础的防御和反击;射击场上,她稳定地保持着中上水平,不再有移动靶那次惊才绝艳的表现;面对雷战时,她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医疗点那次短暂的对峙从未发生。
雷战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的“恢复”堪称完美,完美得近乎刻意。那种拒人千里的冰冷疏离,比以前更加厚重。他几次想找机会单独问她,却都被她那种无形的、沉默的屏障挡了回来。他只能更加密切地注视着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