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苏市。
暑期结束,正值开学。
谈家。
“小许啊,到了新学校要给妈妈打电话的,有什么需要就联系妈妈啊…。”谈母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手上的动作却不停收拾着谈许的行李。
“好了妈,我又不是小孩子,能照顾好自己的。”谈许有些哭笑不得。
她的妈妈总是这样念叨着她,一直都是。
谈许也不觉得烦,她很乐意被人放在心上。
谈母语重心长道:“高中不比初中,妈不在身边,怕你受欺负,又偷偷藏在心里不告诉妈…”
路雪话还没说完,便被谈许打断。
“妈,从小到大,你女儿我也不是吃亏的性格,你就别担心了…”
苏市,十中。
十中的高中是按照大学的标准建设的,九月桂花飘香,沁人心脾,最著名的当属梧桐大道,是个散步看风景的好地方。
谈许打开后备箱,将行李箱和被子拿下来:“妈,你就送到这里吧,行李我自己拿就行了。”
谈家离学校并不远,缺什么可以随时送过来,谈许并没有带太多东西。
谈许把包放在行李箱上架着,冲着路雪摆摆手:“妈,你回去吧,明天记得给我送盆啊。”
路雪将车窗降到一半:“小许许,你说说你,咱家离学校那么近,妈开车也就十几分钟,非要住宿。”
谈许不好意思挠挠头:“我想多睡一会。”
谈许低头扣着小手,有些不好意思。
事实上不只这一个原因,谈许的妈妈--路雪是一个钢琴家,自己开设一个琴行,既要表演又有课程,谈许并不想让妈妈每天早起送她。
她不想让妈妈那么辛苦。
九月的暑气是最浓厚的,十中的围栏上爬满蔷薇花,色彩斑斓,很是好看。
她走进这所陌生的校园,她未来三年生活的地方。
谈许按照宣传栏上的新生表知道了自己所在的班级--高一十一班。
但十中太大了,偏偏她是一个路痴,看不懂校园地图指示。
事实上,当新生踏入校园的那一刻,学校会特别安排高年级的学长学姐们担任志愿者,带领新生们入园。
只是,她来得太晚了。
当谈许匆匆赶到时,原本应该热闹非凡的校园已经变得异常冷清,志愿者们早已完成了他们的工作,纷纷离去。
只留下空荡荡的场地和寥寥无几的行人,想来是已经收拾好,即将准备去报到的新生。
她有些许懊恼。
好在,教务处离她并不远,是需要拐个弯就到,谈许白皙的手指在地图上比划着,心里想到。
十中似乎对绿化情有独钟,除了那条声名远扬的梧桐大道外,还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杨树林以及梦幻的紫藤萝。
随处可见的桂花丛,更叫人闻之欲醉。
就连学校的栅栏上也爬满了蔷薇花,是校外的打卡圣地。
十中是一所重点高中,无论是设施还是教育,都是顶尖的。
谈家是艺术世家,谈许从小就有这方面的天赋她在学业上也表现出色,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她考上十中也是必然的事实。
然而,就在谈许漫步在校园里,感受着新环境的氛围时,突然,一阵喧闹声传入了她的耳中。
这声音在原本宁静的校园里显得格外突兀,引起了谈许的注意。
谈许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声音似乎是从一片杨树林里传出来的。
当谈许走到杨树林边缘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大吃一惊。
只见一个少年被一群人紧紧地围在中间,其中一个人正用力地拽着少年的衣角,而少年身上那件洁白的衬衫上,赫然印着几个清晰的脚印,显然是被人狠狠地踹了几脚。
谈许的心头猛地一紧,她立刻意识到:“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校园霸凌?竟然被我给碰到了……”
幸运的是,谈许之前嫌带着行李麻烦,就把它放在了学校的宣传栏处,并没有一起带过来。
否则,这些人肯定会听到她拖着行李的声音,从而发现她的存在。
和大多数人一样,谈许也是一个正义感爆棚的人。
但这并不代表她会赤手空拳上去与这些人对峙,告诉他们这样是不对的。
她不傻。
同这些校园霸凌的人讲道理是根本讲不通的,他们的骨子里充满了暴力和自私,泯灭人性的无知。
谈许将手机举起来拍了几张照片又放回书包里,她将书包轻轻放在了一棵较为粗大的白杨树后。
如果那个少年愿意,她会将这些照片作为有力的证据,成为一把利剑。
如果他不愿意,她会按下删除键,保护他的自尊心。
“老师来了。”她大喊一声。
这是她唯一想到的办法。
果然,这一嗓门惊动了不远处的几人。
那个抓住少年衣角的人此时也转过头来,望向她。
谈许被几人盯着有些发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索性又喊了一声:“老师来了。”
“喂,小丫头,瞎叫唤什么,老子又不是被吓大的。”那人眼色狠厉,叫人胆寒。
谈许也不让:“我才不是小丫头,还有,你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吗?”
那人嘴角微微上扬,眼神中毫不掩饰的轻蔑:“干什么?我当然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哥几个没钱花,找他借借,你管得着吗?”最后一句甚至带着怒意。
谈许的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她紧紧握着拳头。
面前的这个男人,就像一堵坚不可摧的高墙,无论她怎样努力,都无法撼动他分毫。
谈许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硬着头皮向前迈出一步,她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但还是坚定地说道:“不就是钱吗?我替他给!”
然而,谈许的话音刚落,周围的几人便发出一阵哄笑,其中一人调侃道:“哈哈,我只听说过英雄救美,可还真没听说过美救英雄啊!”
另一人也附和着说:“就是啊,小丫头,你花钱买这个垃圾,可真是第一个啊!”
他们的话语中充满了嘲讽和不屑,这些人高高在上的姿态,让谈许感到无比的屈辱和愤怒。
嘲笑声越来越大,如同一阵阵刺耳的噪音,不断地冲击着谈许的耳膜。
她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但她紧紧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谈许强忍着内心的不安,颤抖着双手翻了翻口袋,掏出了那仅有的两百块钱。
这两百块钱,是谈许这一星期的生活费,原本是用来维持生活的,但此刻,她却毫不犹豫地将它们拿了出来。
“够不够?”谈许的声音虽然还有些发颤,但比起之前已经大了一些,她紧紧握着那两百块钱,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谈许心里清楚,这些人拿了钱之后,应该不会再对她怎么样。
至少,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这个少年可以暂时摆脱他们的纠缠,过上一段安生的日子。
“没看出来,小丫头挺有钱啊。”那人一副玩味得罪笑容,将搭在其中一个人肩上的手臂拿下来,慢条斯理的走过来。
“小丫头,恭喜你,这个垃圾被你…”他顿了顿凑到谈许的耳边:“被你保释了。”
“疯子。”这是谈许听到这句话的第一个想法。
他真是一个疯子。
那人转身头也不回留下一句:“小丫头,我记住你了。”
“哥几个,咱们走。”
谈许一阵反胃,她总觉得那句话莫名叫人恶心。
谈许内心吐槽:“装什么霸道总裁,小说看多了吧。”
谈许调整一下心态,她看向那个坐在地上的少年,不免有些心疼。
十中竟有校园霸凌的人。
果然,成绩的好坏从来不是判定人品的标准。
她走到少年的身旁。
少年低着头,凌乱的衣衫露出半截锁骨,不知是否因为惊吓过度,脸色有些苍白。
“你没事吧?”谈许一脸关切地看着少年,语气中带着试探。
抬眸,四目相对。
少年额间的碎发已被汗水打湿,他生的十分好看,眉眼深邃,眼下有颗泪痣。
与那人一身戾气不同,他浑身散发着一股阴郁。
像是随时会碎掉一样。
“谢谢。”他的声音嘶哑。
谈许皱眉:“你等我一下”说罢,便朝着自己书包的方向跑去。
她注意他的脖子处有一道伤痕,微微渗着血。
那样好看的脖颈,不该留有伤痕。
谈许莫名这样觉得。
路雪十分细致,早已将创口贴,酒精,感冒药一系列的东西备好。
谈许庆幸她有这样一个周到的母亲。
谈许嘴唇微微勾起:“回去以后要好好感谢路女士的细心。”
她迅速的拿完创口贴折返至少年的眼前。
少年很乖,没有走。
他在等她。
清风吹拂着白杨树,少年靠在白色的树旁,像一幅油画。
少年任由她将创口贴贴在他的伤口处,温热的指尖,触动着他尘封已久的心灵。
他没有说话,就那样看着她。
一眼万年。
少年想起身。
“别动。”谈许按住他的身子。
“嘶。”一声细微的声音被谈许捕捉。
谈许有些慌乱:“对不起,是不是弄疼你了?”她将手中的湿巾递到少年的手中:“我只是看你脸上有些脏,想给你擦擦。”
“没事。”他再次开口。
少年眉眼微抬看着谈许,眼里的阴郁竟化开些许。
“你叫什么名字?”
“周嘉。”
谈许手上的动作很轻,她的手指捏住酒精棉擦拭周嘉的伤口:“很好听的名字。”
“你呢?”周嘉顺着她的问题问道。
“谈许。”
“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谢谢。”
气氛一度陷入尴尬,谈许一度认为自己是一个很活泼的人,可偏偏面对这个少年,她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为什么?”
“什么?”谈许被他突然的一句话问懵了。
“为什么要救我?”周嘉抿唇,干涩的嗓子发出沙哑的声音。
谈许一脸严肃地摆了摆手,她的语气坚定而有力:“校园霸凌这种恶劣行为,绝对不能被容忍。”她的声音中透露出对校园霸凌的深恶痛绝。
换做任何一个人,她都会救,冷漠的旁观者,她做不到。
周嘉对上那双坚定的双眼,他满是复杂,周嘉笑了,他自嘲:“可我是一个垃圾,救一个垃圾,不值得。”
谈许微微一愣,眼眸闪动:“值得。”
“周嘉,你不是垃圾,他们才是。”
谈许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周嘉的伤痕太多了,谈许用了好些的酒精棉,她嘴里不断的说着。
“周嘉,你不能听他们说什么,不要被他们左右。”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说得那么认真。
周嘉满是晦涩。
第一次有那么一个人告诉他:“你不是垃圾,他们才是。”
原来他真的不是啊。
“他真的不是垃圾吗?可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他是垃圾。”
周嘉的脑海里往事一幕幕浮现,每一个碎片都犹如重锤直击他脆弱的心灵。
“都怪你,都是因为你这个垃圾,你妈妈才会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出生在这个世上!”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你为什么不去死!”
“快看快看,就是他,妈妈走了,爸爸也不管他了。”
“妈妈,他怎么这么脏啊?”
“咦,好臭啊妈妈,和垃圾一样臭哎。”
“快走快走,离他远点。”
她见周嘉有些愣神,喊了两声。
“你没事吧?”谈许对于眼前的这个少年有些同情。
为什么会同情?
因为从刚刚的只言片语,谈许敏锐的察觉到周嘉的心理上或许有些问题。
有很大的问题。
谈许不再去想,像是想到了什么。
“周嘉,刚才那一幕我拍了照片,如果你想举报,我…”谈许将手机里的照片拿到周嘉的眼前。
“不用。”周嘉攥紧了双拳,这二字像是用尽了他浑身的力气。
为什么不用,只有他自己清楚。
清风更甚,吹过的每一片白杨树叶,都仿佛散发出无穷的生命力。
周嘉抬头,阳光刺眼,他伸出手臂遮挡,手掌微微张开,感受眼前的一切。
丁达尔效应是这样的吗?
真的好不真实啊。
在黑暗的深渊里待久了,突然窥探光明,他不配。
谈许没有刨根问底问他为什么,也没有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告诉他你这样一味地逃避是不对的。
谈许不会干涉他的选择,因为她相信,迟早有一天,他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周嘉现在只是生病了。
她会试着带他走出来的。
或许连谈许自己都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做,明明他们是第一次相遇,只是多年以后再次想起,她不会后悔,她一定会庆幸。
庆幸自己做出的选择。
谈许起身,晃动有些微微发酸的胳膊,她向周嘉伸出手臂,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就好像在说:“来吧,我带你走出去。”
谈许清脆的声音再次环绕在他的耳边:“周嘉。”
“我在。”
“你知道高一十一班怎么走吗?”
“知道,因为我也在。”
也许缘分就是如此奇妙,恰逢那年相遇,同级又同班。
谈许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她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谈许自问是一个很洒脱的人,可面对眼前的这个少年,总是忍不住小心翼翼。
她怕伤到他。
她莫名想保护他。
但谈许不知道的是,因为她的到来,周嘉突然觉得自己也是值得的。
原来他的人生不止是晦暗的,是有光亮的,他是可以碰到光的。
他可以。
有些人只要一相遇就注定会纠缠不清。
从见到的那一眼,命运就早已在彼此之间流转。
生生世世。
身后的风呼啸着,牵动杨树叶沙沙作响,谈许嘴唇微抿:“周嘉,我还有行李在那边,等会要放回宿舍。”她很不好意思开口道。
“好,我陪你去拿。”周嘉神情微微舒缓,回应着。
九月份的太阳很是毒辣,女生宿舍周围并没有种什么遮阳的树木,倒有很多花丛。
周嘉在楼下等了许久,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
周嘉也不觉得烦,就那么顶着太阳等着她收拾。
周嘉再次抬头看向太阳,他不再用手遮挡阳光。
他忽然觉得,此刻的太阳也不再是刺痛的,是温暖的,即使他的双眼已经被阳光照的微微有点流泪。
周嘉第一次体会到被人需要是这种感觉。
他嘴角微不可察的上扬:“真好。”
遇见她,真好。
二人像早已相熟般在梧桐大道上走着。
夏天的梧桐树,总是透着生命力。
蝉鸣声声,梧桐叶茂,阳光透过枝桠,照映在棕色的长板凳上。
一片生机,何其耀眼。
“周嘉。”谈许轻唤他的名字。
“我在。”周嘉回应着,那么自然,像是多年的老友。
阳光将二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一高一矮,最是般配。
“刚刚我不小心摸到你手上的茧,你会乐器?”
谈许从小学钢琴,手上也是有茧的,只是为什么猜测是乐器,不是武术或是其他的…
开玩笑,如果是其他的,她就不用出现了。
更何况,周嘉手上的茧像是长年拨动琴弦而造成的,谈许猜想应该是吉他一类的。
“我会。”周嘉微微颔首。
谈许继续问道:“是什么?”
“吉他。”
谈许点头:“嗯。
果真和她猜想的一样。
“我会弹钢琴,我的妈妈是著名的钢琴家--路雪,你也许听过。”谈许提到母亲时不由自豪起来。
阳光微微散去,没有光的照耀,梧桐树叶躲在阴暗处沙沙作响,笼罩着二人。
周嘉的脚步一顿。
“你怎么了?”谈许疑惑。
周嘉的眼神有些发红,他抬眸望着谈许,眼底是说不完的愁绪,却不知如何开口。
周嘉的拳头攥的越发紧,手掌被指甲扎出印痕,他却不觉得疼,眼眶越来越红。
清风再次吹过二人,梧桐摇摆,周嘉站在梧桐树荫底下,而谈许则站在阳光投射的林叶间,阴暗交接,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想说,他没有妈妈。
可是,他们才仅认识不到三个小时。
这么说,她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周嘉想让谈许了解他。
他迫切的想抓住那道来之不易的光。
可用什么理由,他本身就是烂在泥土里的人。
他还是不要靠近她了。
周嘉向后退一步,露出一个笑容,那是一个惨淡的笑容,是所有的心酸与苦楚,是他这十六年来的灰暗人生。
于是所有的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我没事。”
谈许轻轻垂下眼睑,再抬眸时,眼里闪过不可言说的神色。
谈许向前走一步。
他还是不愿意说。
不过没关系。
他向后退一步,她就向前走一步,直到他推不开她为止。
谈许愿意等周嘉亲口告诉她的那一天。
她会等他的。
谈许轻拽周嘉的衣角:“周嘉,你知道你很不会骗人吗?”
谈许再次上前一步踮起脚尖摸了摸周嘉的头:“不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谈许的声音温柔细腻。
周嘉身体微不可察的一征,只觉心跳漏了半拍。
“嗯,会好的。”
真的会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