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

暮色浸过紫宸宫的飞檐时，檐角的铜铃正被晚风摇得轻响。施语沉坐在描金朱漆的马车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绣的缠枝莲——那是去年生辰，陈让用攒了半个月的月钱，请绣坊老师傅添的暗纹，针脚密得能藏住半粒米。

“公主，到了。”车外传来陈让的声音，低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稳得让人心安。

施语沉应了声，指尖猛地在莲心掐了下，再抬眼时，眼底的温软已褪得干净，只剩几分骄纵的不耐烦。她推开车门，故意让裙裾扫过陈让的手背，见他指尖微蜷却没躲，才轻哼一声：“走慢些，惊了本宫的脚，仔细你的皮。”

陈让垂着眼，玄色劲装衬得肩背愈发挺直，只从喉咙里应了个“是”。他跟在施语沉身后，半步的距离，不多不少——这是宫里人都看惯的景象。谁都知道，昭阳公主施语沉最是刁蛮，尤其爱折腾身边这个侍卫陈让，要么嫌他走路声大，要么怪他递茶的手不稳，前几日甚至因为他佩剑上沾了片落叶，就罚他在宫门外站了两个时辰。

可没人看见，方才施语沉扫过他手背时，指腹极快地蹭了下他虎口的旧疤——那是小时候替她摘墙头的石榴，被碎瓷片划的。更没人看见，陈让垂着的眼，其实一直盯着她裙摆扫过地面的弧度，随时准备在她踩到裙摆前，用靴尖悄悄勾住。

今日是皇后生辰，紫宸宫摆了流水宴，宫道两侧的宫灯一路延到殿门，暖黄的光把青砖地上的青苔都照得分明。施语沉刚走到白玉阶下，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惊叹，伴着个略显突兀的声音：“哇，这就是古代的皇宫吗？比电视剧里还气派！”

她脚步一顿，眼角的余光瞥见个穿淡粉宫装的女子，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四处打量，发髻歪了半寸，裙摆还沾着片草叶，模样实在古怪。宫里的宫女哪个不是规规矩矩，哪有这样东张西望、还把“古代”挂在嘴边的？

陈让显然也注意到了，指尖在剑鞘上搭了搭——那是他警觉时的习惯。施语沉却没回头，只在踏上台阶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去查查她的来历。”

“是。”陈让的声音依旧没起伏，目光却已在那女子身上落了一瞬，记下了她耳后那颗小小的红痣。

殿内早已坐满了人，玉磬声里，百官携家眷分坐两侧，案上的鎏金盘里盛着蜜饯与鲜果。施语沉刚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就见那粉衣女子被个老嬷嬷引着，怯生生地站在殿角，看方向竟是要往侍卫待命的西侧走。

“陈让。”施语沉忽然提高了声音，随手拿起颗蜜枣扔过去，“捡起来。”

蜜枣砸在陈让脚边，滚了两圈。满殿的目光都聚了过来，带着几分看戏的意味。陈让弯腰，指尖刚碰到蜜枣，就听那粉衣女子忽然开口，声音清亮：“这位侍卫大哥，地上的东西脏了，别捡了呀！公主也太过分了吧？”

施语沉挑眉，正要发作，却见陈让已经直起身，把蜜枣放在旁边的空盘里，对着她躬身：“公主教训的是。”全程没看那女子一眼，仿佛她的话只是殿外的风声。

施语沉心里微松，面上却更恼怒：“废物！连颗枣都接不住，还杵在这干什么？滚去外面候着！”

陈让应声退下，经过那女子身边时，对方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却带着刻意的娇俏：“侍卫大哥，我叫林薇薇，以后说不定能经常见到呢。”

陈让脚步没停，连眼皮都没抬。施语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后，才端起茶杯，遮住嘴角的笑意——这木头，总算没让人看出破绽。

宫宴渐入佳境，舞姬旋身时裙摆如蝶翼翻飞，乐师的琵琶弹得正欢。皇帝坐在主位，看了施语沉一眼，见她正百无聊赖地用银簪拨弄着盘子里的荔枝，眼底掠过一丝赞许。这副不学无术的样子，越是逼真，那些盯着“昭阳公主”这个位置的人，就越不会把她放在心上。

忽然，内侍尖声唱喏：“呈寿桃羹——”

白玉碗被捧到皇后面前，热气氤氲里，桃羹的甜香漫开来。皇后却轻轻咳了两声，面色有些苍白：“今日胃里不适，这羹赏给嘉贵人吧。”

嘉贵人受宠若惊，忙起身谢恩，接过玉碗就用银勺舀了一勺。刚入口，她忽然脸色骤变，捂住喉咙，银勺“当啷”落地，人直直倒了下去。

“贵人！”

“快传太医！”

殿内瞬间乱了起来。皇帝猛地拍案而起，龙袍下摆扫过案几，声音冷得像冰：“封锁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查！给朕查清楚，是谁敢在皇后的寿宴上下毒！”

禁军迅速围了上来，甲胄相撞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施语沉握紧了袖中的玉佩——那是陈让送她的，据说能安神。她不动声色地抬眼，目光扫过惊慌的众人：皇后的脸色是真的苍白，不像作假；嘉贵人身边的宫女吓得发抖，却偷偷往东侧的户部尚书那里瞟了一眼；而那个叫林薇薇的女子，此刻正缩在角落，脸上没什么惧色，反而透着点兴奋，眼睛还在四处找着什么。

就在这时，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陈让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他没进来，只隔着人群看了施语沉一眼，指尖依旧搭在剑鞘上，拇指摩挲着鞘上的云纹——那是告诉她：别怕，我在。

施语沉迎上他的目光，极快地眨了眨眼。

外面的人都以为她会哭闹，会躲进皇帝怀里。可只有陈让知道，她此刻眼里的冷静，和当年在御书房外，听他汇报密探消息时一模一样。

宫灯的光忽然晃了晃，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明暗不定。施语沉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指尖在玉佩上轻轻敲了敲——第一下，是问“查到林薇薇的底细了吗”；第二下，是说“小心，这里不太平”。

远处的门后，陈让的指尖从剑鞘上移开，无声地按了按腰间的令牌。

今夜的宫宴，怕是要变天了。但只要他还站在这里，就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她分毫。就像过去的十六年里，每一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