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市巨大的牌楼已在云霞尽头显出轮廓，万千灯火次第点亮，像星河落入了凡尘。
鼎沸的人声、奇特的叫卖、混杂着灵果异草与烤肉油脂的浓郁香气，已像潮水般扑面涌来。
红凝的眼睛在晚霞映照下亮得惊人，仿佛已经看到了铁架上滋滋作响、焦香四溢的珍馐美味。
她拉着芷昔，熟门熟路地在熙熙攘攘的仙凡混杂人流中穿梭，目标明确地直奔一处被各色奇异花草簇拥着的摊位。
那摊位上方悬着一块朴素的木牌，上书“百花仙子香草铺”。
摊主是位气质温婉的妇人，发髻间斜插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花，周身萦绕着淡淡的草木清气，虽非真仙，却也灵秀非凡。
红凝仙子姐姐！
红凝人未到声先至，清脆的嗓音穿透嘈杂。
红凝老规矩，要一百钱的‘秘制百草香’！今晚烧烤宴就指着它了！
百花仙子显然认得红凝，见她风风火火地拉着芷昔挤到摊前，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龙套红凝仙子来啦，还是这般急脾气。秘制百草香有，刚配好一批，灵气正足。
她说着，便从身后一个散发着清冽寒气的玉匣里，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银勺舀取香料。
那香料粉末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七彩流转之色，离得近了，一股复合的、难以言喻的草木辛香便钻入鼻端，令人精神一振。
龙套一百钱，给您包好了。
妇人动作麻利，用特制的灵叶纸包好香料，递了过来。
红凝看也不看，手往腰间绣着火焰纹的锦囊里一探，随手便“叮叮当当”地排出十枚流光溢彩的“灵铢”在摊位上。
芷昔的目光瞬间被那十枚小小的晶体吸引住了。
那灵铢约莫指甲盖大小，形态并非凡间圆孔铜钱，而是呈不规则的菱形薄片，通体半透明，内里仿佛封存着一缕缕流动的、色泽各异的霞光——有的如熔金，有的似碧水，有的像青木之气，还有的透着庚金锋芒或厚土沉凝。
它们静静躺在摊位的木板上，散发着微弱却纯净的天地灵气波动。
芷昔咦？
芷昔不禁轻咦出声，前世贵为妙法阁掌事，经手的都是神器仙材、以物易物的大宗交易，这等基础且颇具烟火气的“小额货币”，她反而见得极少，更未曾亲手使用过。
此刻亲眼见红凝如此随意地“排出”十枚，只为了换一包烧烤香料，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新奇与探究之意。这便是仙界底层流通之物？它们如何承载价值？如何保证公平？
红凝注意到芷昔的目光，脸上立刻又露出那种“这你就不懂了吧”的得意小表情。
她一边把香料塞进储物袋，一边把百花仙子推拒的另外七枚灵铢又推了回去（“是定钱！下次还来！”）。
然后拉着还在研究灵铢的芷昔，往旁边人少些的角落靠了靠，压低了些声音，开始讲述这仙界“硬通货”的由来。
红凝嘿嘿，好奇这灵铢了吧？
红凝咂咂嘴，眼神里带着点小仙们特有的市井智慧。
红凝说起它啊，可得从咱们天界这‘气’说起。这天界灵气看着浩瀚无边，其实总量是恒定的，就那么多！可上仙和下仙，一次吐纳能吸走的灵气，那差距……啧！
她夸张地比划着。
红凝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红凝你想啊，像天帝陛下，四大帝君那种级别的无上存在，他们要是敞开肚子吸一次，好家伙，整个天界的灵气都能被抽掉一大截！
红凝那动静，据说跟刮了场灵气风暴似的，我们这些小仙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自己好不容易聚拢的那点稀薄灵气都被卷跑了。
红凝的语气带着无奈和自嘲。
红凝像我们这样的下仙，能吸收到的灵气就那么稀薄的一点点，修炼起来，那叫一个慢啊，千年万年都未必能挪个窝。所以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有脑子活络的小仙开始琢磨了。
她眼睛亮起来。
红凝他们用自己辛苦炼制的小巧法器，或者采集的灵药、仙草什么的，去跟那些灵气多到用不完的上仙做交易。说白了，就是用自己的‘手艺’或‘苦力’，去换人家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点精纯灵气。慢慢地，这种私下交易越来越多，就形成了最早期的市集，也就是天市的雏形。
红凝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红凝可这交易里头，也藏着凶险。有些心术不正的上仙，给的灵气里居然夹杂着怨气甚至诅咒！下仙们吸收后轻则道行受损，重则走火入魔，苦不堪言。那时候，市集乱得很，大家交易都提心吊胆。
芷昔后来呢？
芷昔听得入神，这灵铢的诞生，竟牵扯到如此深层的天界生态与阶级矛盾。
红凝后来啊，是应渊帝君出手了！
红凝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里带着由衷的敬意。
红凝帝君他老人家深谋远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他亲自出手，以大神通凝聚天地间最精纯、最平和的灵气本源，将其铸造成了一种标准化的‘钱’——就是这灵铢！每一枚灵铢蕴含的灵气量、纯净度都是恒定一致的，绝无杂质邪祟。
红凝指了指自己腰间的锦囊。
红凝然后帝君大力推广，定下规矩：以后交易，不再直接交换灵气本身。想要灵气的仙家，可以把自己的灵气（无论多少）送到帝君指定的地方，由那边负责净化、计量，然后兑换给你相应价值的、纯净安全的灵铢。反过来，你想要别人的东西，就用灵铢去换。这样一来，大家交易就安全多了，也不用担心被坑害！
红凝帝君还专门设了一位极其擅长净化术法的仙子坐镇，负责接收和净化仙家们送来的灵气，确保铸造出的每一枚灵铢都纯净无瑕。
红凝补充道。
红凝灵铢一出，整个天界的贸易立刻又迎来了一波大繁荣！小仙们有了稳定的‘钱’赚，上仙们也能用自己多余的灵气换到各种需要的东西，大家都方便安全。
芷昔微微点头，心中对应渊帝君此举颇为赞赏。这不仅是建立了货币体系，更是建立了一套信用和安全保障机制，极大地促进了天界的底层活力。
红凝可惜啊，
红凝的语气忽然一转，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和不满。
红凝好景不长。有一天，天帝陛下突然降下法旨了！
芷昔心中一凛，预感到了转折。
红凝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红凝天帝陛下说，为了‘统一规制，维护天界金融稳定’，以后天界所有的交易，只能使用由‘天枢宝库’铸造、由‘铸币司’统一发行的灵铢！其他任何形式的灵气交换，或者私铸的灵铢，一律视为非法，严惩不贷！
芷昔天枢宝库！铸币司！
芷昔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两个新机构。
红凝对！
红凝撇撇嘴。
红凝就是天帝陛下专门设立的机构。铸币司垄断了灵铢的铸造权，天枢宝库则负责储存和发行。
红凝帝君当年设立的那个兑换点，也被收编进去了。现在啊，你想用自己的灵气换灵铢，得去铸币司指定的地方排队登记，经过层层审核，才能按他们定的‘官方’比例兑换到灵铢。
红凝而且，他们收灵气的时候，抽成可不低！说是‘管理费’、‘净化费’、‘铸币损耗’……名头多着呢！到手能剩多少，全看铸币司那些仙官老爷们的心情。
红凝的语气带着点小仙的愤懑，
红凝以前帝君在的时候，兑换比例还算公道，净化仙子也尽心尽力。
红凝现在嘛……哼！我们这些下仙辛辛苦苦凝聚点灵气去换灵铢，感觉就跟被扒了层皮似的！更别提，市面上流通的灵铢数量，全掌握在铸币司手里，他们想多发就多发，想收紧就收紧，搞得物价有时候也忽上忽下的。唉！
她叹了口气，随即又打起精神，拍拍腰间的锦囊。
红凝不过呢，不管怎么说，灵铢这东西确实方便，安全。至少比当年提心吊胆地直接交易灵气强多了！就是……这铸币司嘛……
她撇撇嘴，没再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已然明了。
芷昔默默消化着这庞大的信息。灵铢的诞生，源于底层仙民的需求和应渊帝君的仁政与智慧，却最终被天帝收归，成为巩固中央权力、甚至可能从中渔利的工具。这小小一枚灵铢，折射出的竟是整个天界的权力格局变迁。
芷昔原来如此……
芷昔低语，对应渊帝君的印象更深了一层，同时也对那掌控着天界“钱袋子”的铸币司和天枢宝库，升起了一丝探究的念头。这看似繁华稳定的天界，水面之下，似乎也并非全然的平静。
红凝哎呀！光顾着说了！
红凝猛地一拍脑门，焦急地看向不远处一个水汽氤氲的鱼摊。
红凝我的银线鱼！快看，最后几条了！快快快！
她瞬间把什么灵铢由来、铸币司都抛到了脑后，眼里只剩下那几条在水光中游曳的、闪烁着银线的肥美仙鱼，一把抓住芷昔的手腕，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颗出膛的红色炮弹，朝着那即将收摊的鱼贩猛冲过去。
红凝老板！等等！那几条银线鱼，我全要了！
红凝清脆响亮的喊声，瞬间盖过了周围的喧嚣，带着志在必得的烟火气，再次将芷昔拉回了这活色生香的天市之中。
那关于灵铢背后蕴含的宏大叙事与权力暗流，暂时被淹没在讨价还价和食材的鲜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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