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暮色四合。
应渊的身影,出现在了昊天塔巍峨的轮廓之下。
塔顶,琉璃窗内,芷昔斜倚在锦缎铺就的软榻上,指尖慵懒地摇着一柄雪蚕丝罗扇。从外表看,倒似未受多少囚禁之苦。
芷昔他怎么来了?
芷昔心头微动,扇风的手却未停,试图驱散衣袍下因匆忙赶回而蒸腾的热意。
就在半刻前,她还在千里之外一座无名宫殿的屏风后,凝神听着几名仙侍的闲谈。重活一世,她深谙“勤听墙角,方得先机”的道理,绝不能再像前世那般被动,任人摆布陷害,甚至最终连累了颜淡。
齐舞柳冰冷的提示音骤然在她脑海响起。
系统齐舞柳警报!昊天塔十里范围内有人接近,目标明确,恐为探查天帝新囚之花灵。速归!
类似的“险情”并非首次。前日,她正在披香阁翻找颜淡央求的话本——妹妹无聊时总想重温这些旧梦。这是一件小事。
但仗着齐舞柳赋予的隐身穿墙之能,在天界行事倒也便宜。她想着,若能念些趣事给颜淡听,或许能唤醒妹妹几分求生之念,让她明白为个男人舍弃这大好天地是何等愚蠢。
正思量间,齐舞柳的警报来了。彼时她并未在意。
结果当晚回到昊天塔,天帝竟已在塔中静候多时,连炉上煮的茶都冷透了。芷昔敬茶时才惊觉,白日里接近塔顶的人,窥见塔内无人,竟径直告到了天帝面前!
芷昔是谁这般多事?
芷昔暗自咬牙。
芷昔若叫我揪出来……
那夜,她与齐舞柳费尽心思才堪堪打消天帝疑窦。所幸,天帝对他亲手设下的天条结界深信不疑,坚信此牢无人能破,包括他自己。
芷昔当时听得心惊——连你自己都打不开的结界,待我“刑满”,又该如何释放?难道真要她做个天条刻出的模子,一丝错处也无,才能得见天日?
真是杀鸡偏用宰牛刀!
无论如何,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今日之事绝不可重演。接到齐舞柳示警,她立时催动云驾,一日三万里疾驰而回,背上早已沁出一层薄汗。此刻见来人是应渊,惊诧之余,她下意识便想起待客之道——红凝用灵铢为她置办的茶具、香茗就在手边。
有备无患,客人来了,总得奉上一盏,方不失礼。
四目相对片刻,芷昔默默转身,向炉中添炭生火。然而,水未沸,茶未沏,塔下却已无应渊的身影。
芷昔万分莫名。
芷昔他……究竟来做什么?
她对着空寂的塔顶低问。
齐舞柳依旧沉默。
入夜,万籁俱寂。一缕幽渺的乐声,却穿透垂坠的清荷纱罗,丝丝缕缕飘入塔中。
芷昔掀开纱帘,凭窗远眺。昊天塔外,夜色沉沉,杳无人迹。
第二夜,乐声如约而至。
第三夜、第四夜……接连数日,那缠绵悱恻的韵律,总在夜深时响起。曲调中藏着吹奏人难以言说的心事,似闺中思妇,又似天涯离人,每每勾起芷昔心中最深的痛——颜淡离她而去的惨烈一幕,以及前路未卜的重重忧惧。
夜复一夜,辗转难眠。
第七日,铜镜映出一张憔悴容颜,眼底青黑如晕开的墨。芷昔盯着镜中人,粉拳攥紧,骨节泛白。
忍无可忍!
齐舞柳依旧静默如山。
她扯过一袭玄色披风兜头罩下,施展齐舞柳所授之能,身形如烟,悄无声息地穿墙融入夜色。
系统齐舞柳既用了我的能力,旁人根本无从窥见你这副行藏。这般装扮,又是作何姿态?
齐舞柳的声音突兀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芷昔动作一僵,险些岔气。她裹紧披风,身形更快地没入紫薇垣边缘那片如云的樱花林——乐声的源头,就在林深处。
今夜,定要探个究竟。
足尖点过落英,悄无声息。怀青亭的轮廓在花枝掩映中显现。亭下,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临风而坐,修长手指拈着一片翠叶,正贴于唇边。
起承转合,缠绵悱恻的曲调,竟由这小小叶片倾泻而出。芷昔尚未来得及惊叹帝君此等化腐朽为神奇的技艺——
萤灯帝君。
一声娇柔轻唤自身后花林传来,一位身着鹅黄罗裙的佳人款步而出,身姿娉婷,风流体态。待宫灯照亮她眉眼,芷昔心头顿生厌恶——萤灯!
萤灯步入亭中,应渊并未动作。她眸中喜色一闪,顺势半蹲在应渊座前,仰起一张楚楚可怜的脸,淡黄裙裾如雏菊铺展在地。
萤灯小仙闻帝君笛音……似有郁结难舒之苦。
她眼波盈盈,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萤灯帝君若有心事……若不嫌弃,小仙愿为帝君分忧解愁。
说着,纤纤玉手竟覆上应渊执叶的手背。
应渊侧首,目光微转。
眼看便是天雷勾动地火之局。芷昔下意识欲闭眼捂耳,心中却警铃大作!
不对!
这女人竟在勾引她妹妹的心上人——她未来的妹夫!
芷昔眸色一沉,双手在袖中疾速掐诀。霎时间,一股无名飓风凭空卷起,裹挟着漫天樱花,如粉红怒涛般扑向怀青亭!花浪汹涌,瞬间将亭中二人淹没。
风息花落,只见应渊与萤灯发髻散乱,白衣黄衫上沾满粉瓣,狼狈不堪。
芷昔看你们还有没有偷情的闲情逸致!
芷昔心中冷哼,怒气稍平。
颜淡复活的计划必须加紧!若让这萤灯趁虚而入,夺了应渊的心,待颜淡归来,岂不要怨她这个姐姐护持不力?姐妹情谊生隙,绝非她所愿!
眼看即将得手却被这阵邪风搅黄,萤灯心中落差如坠深渊。她勉强维持仪态,拂开发鬓花瓣,起身道。
萤灯夜深露重,帝君早些安歇吧,萤灯告退。
黄影匆匆隐入花林深处。
应渊静坐原地,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如玉面庞在宫灯下晕开淡淡粉光,连周身气息都似柔和了几分。他知道,今夜注定又是个无眠之夜——只是心境已大不同。
待应渊离去,芷昔方显出身形,步入怀青亭。她立于应渊方才的位置,望着石桌上那盏他饮剩的冷茶,幽幽长叹。
论拴住一个男人的心,她自认远不及颜淡。可这应渊,身为天界帝君、四御之主,竟也带头不守清规!若他真守了,又怎会有颜淡之事?
颜淡啊颜淡,你真是给姐姐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也罢,在颜淡归来之前,她绝不容任何女人靠近应渊!
系统齐舞柳他在此摘叶吹曲,是为了你。以乐声作陪,疗愈你的丧亲之痛。
齐舞柳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耳畔响起,身影也随之浮现。
芷昔惊得一个趔趄,脚绊石凳,险险扶住亭柱才站稳。
芷昔休得胡言!
她压低声音,急道。
芷昔若叫颜淡听见……
齐舞柳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颜淡岂止听见?她早已尽收眼底。
系统齐舞柳此事因你而起。颜淡希望,由你亲手斩断这不该有的牵绊。
齐舞柳的语气冷硬如铁,不容置喙。话音未落,一个盛着冷翠色液体的琉璃瓶已置于石桌之上。
系统齐舞柳断情水。可涤净应渊心湖中因你而起的波澜。
芷昔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双手抬起。
芷昔等等!这……这简直荒谬!应渊怎会对我这等循规蹈矩之人动心?他喜欢的分明是颜淡那般鲜活跳脱、日日都能给他‘惊喜’的性子!这是我认真观察、总结出的铁律!
她试图据理力争。
系统齐舞柳就这么办。
齐舞柳背过身,闭目道。
系统齐舞柳寻个时机,由你亲手将此药,喂入应渊口中。
芷昔的目光在桌上那瓶闪着幽冷寒光的药水与齐舞柳挺直如松的背影间急速扫过。
事奇!药奇!这要求更是奇上加奇!
她能有“亲手喂药”的机会?除非……应渊重伤昏迷,卧床不起,而她能化身陆景或轻昀——那两位时刻随侍帝君左右的仙官。
指尖微凉,她终是将那瓶翠色药水收入袖中,转身,默然步出怀青亭,身影融于沉沉花影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