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星楼内星辉流转，芷昔身着寻屿的星官服饰，垂眸立于玉案前，指尖捏着星轨图的边角微微泛白。她深吸一口气，模仿着寻屿平日里沉稳的语调开口。
芷昔尊上，南斗星轨近日偏差三寸，恐扰人间命格秩序。
桓钦正临窗拨弄着手中星砂，闻言并未回头，只淡淡道。
桓钦寻屿向来观星最细，怎会等到偏差三寸才来报？
芷昔心头一紧，面上却依旧平静。
芷昔前几日察觉微偏，原以为是星象暂扰，谁知今夜观星，偏差竟已扩大。
她刻意放缓语速，将寻屿说话时偶尔停顿的习惯学了七八分，又补充道。
芷昔且细看之下，似有妖气缠绕紫薇星，恐非自然偏差。
桓钦终于转过身，目光如星刃般扫过她的脸。芷昔垂着眼帘，能感觉到那视线在自己额间的星记上停留片刻——那是她用仙法仿造的寻屿印记，虽与真迹无异，却少了几分常年观星沉淀的温润光泽。
桓钦妖气？
桓钦忽然轻笑一声，指尖弹出一缕仙力，落在星轨图上。
桓钦你且指给我看，妖气从何而来？
芷昔依言上前，指尖准确点在紫薇星旁一团模糊的光晕上。
芷昔尊上请看，此处星芒浑浊，隐有黑气游走，正是妖气凝结之兆。
她早在来前便仔细研究过星图，又得了寻屿暗中提点，此刻应对得滴水不漏。
桓钦盯着那处看了半晌，忽然收回目光，语气缓和了些。
桓钦看来是我多心了。既如此，这乱命之妖道，你便随我下凡一趟，亲手处理干净。
芷昔心中一松，忙俯身应道。
芷昔遵尊上令。
待踏出布星楼，夜风拂过衣袂，她才敢悄悄抬眼望了眼天际。寻屿此刻应在暗处看着，她定不能露了破绽。
三日后，咸阳城外古道上，两道身影踏云而来。桓钦一身玄衣立于云端，看向身旁的“寻屿”。
桓钦秦地龙脉正盛，却被妖道窥伺紫薇星命，扰了始皇帝的命格，你我需速去查探。
芷昔点头，跟着他落下云头，融入熙攘的人潮中。她知道，这只是开始，要瞒住桓钦，需步步谨慎。
假扮成寻屿的芷昔与桓钦悄然抵达阿房宫外。这皇帝行宫有龙气与黄天后土庇佑，仙、魔、妖皆不得擅入，两人刚一踏入地界，周身灵力便如被无形枷锁锁住，半点也施展不出。
桓钦见状，眼神一凛，索性弃了法术，凭一身强悍肉身径直冲向西边角门。守在那里的禁军虽盔甲鲜明、手持利刃，却哪里是他的对手？不过片刻功夫，便被尽数打趴在地。两人趁机潜入宫中，换上宫侍服饰，沿着汉白玉道悄然前行。
阿房宫果然气势恢宏，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如绸带般回环，檐角相对宛如钩心斗角，看得桓钦兴致勃勃，不时驻足打量。他转头看向身旁的芷昔，笑道。
桓钦孤云兄文采卓绝，这般集六国之力建成的皇家殿宇，何不作一赋以歌咏之？
孤云乃是寻屿的字，芷昔闻言，心中微动。她自然知晓，这燕、赵、韩、齐、魏、楚六国在秦军铁蹄下覆灭，天下才得此大一统之势，秦王也才得以搜刮六国财物、征发六国人力，筑起这等空前绝后的超级殿宇，其规模竟与天界即将动工的瑶池不相上下。
若论作赋，凡间倒有一篇《阿房宫赋》流传甚广，甚至传入过天界，文采斐然，将阿房宫的盛景描绘得淋漓尽致，无人能及。
于是，芷昔清了清嗓子，仿着寻屿的语气，缓缓吟诵起来。
芷昔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
桓钦听着芷昔吟诵，双目微阖，脸上露出几分陶醉神色，仿佛已将这阿房宫的磅礴气象尽收心底。芷昔则悄然垂下眼眸，掩去眸中复杂的光。
她暗自思忖，凡间男子论功成名就，怕是无人能及这位始皇帝。奋六世之余烈，一举扫平六国，成就天下大一统的伟业，堪称史无前例。
桓钦此刻眼中的激荡，她如何看不破？他定是借着这阿房宫的气势，联想到了自己——幻想有朝一日取代天帝，号令六界，成就一番更胜于此的霸业。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时，他精心设计，挑起仙魔大战，趁乱以乾坤引吸走昭阳帝君、长生大帝及另一位帝君的功力，尽数纳为己用。随后折返天界，弑杀天帝，更乔装成天帝模样，稳坐那至尊宝座，当了八百年的六界之主。
若抛开他陷害九鳍全族覆灭、残杀三位帝君的阴毒手段不谈，单论这份野心与手腕，称他一声枭雄，倒也不算过分。
芷昔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芷昔语调陡然转沉，字句里漫出几分冷峭。
芷昔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话音未落，桓钦脸上的陶醉便散了去，眉头紧紧蹙起，语气里带了几分不耐。
桓钦司命写的命书，倒也不必在此时添注进来。
他本是借着这宫殿的气势畅想霸业，偏她要扯什么百姓疾苦，平白扫了兴。
芷昔眸光一黯，垂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她怎会不知桓钦不喜这些？可吟诵到此处，那些埋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却不由自主地翻涌上来。
那时她治理淮水，正值秦灭六国前的乱世，中原战火连天，流民如蚁。她怜那些百姓颠沛，便引着他们往淮泗落脚。
整整三年，她与应龙、南海龙后一同守在那里。龙后怀着朝澜，行动不便，却总将攒下的粮食分出大半给老弱；应龙主理治水，白日里带人夯土筑堤，夜里还帮着渔民收网，田埂上更是常见他的身影——弯腰插秧，挥镰割麦，一身神力全用在了这些“琐事”上。
她起初不解。难民敬她为河神，日日以粟食供奉，她本不必亲自动手。就像这秦宫里的王公大臣，只需安坐殿上，自有万民供养。
可应龙不是。他总说。
应龙我跟着大禹治水时，也是这般。
他擦着额头的汗，笑得坦荡。
应龙一身力气，一身本事，本就是与人方便的。你瞧，
他指向田垄里沉甸甸的麦穗。
应龙粟谷丰收的时刻，多不容易？看着它们填满仓廪，心里踏实，比什么都强。
那时她被他说得心动，竟也跟着学起来。跟着渔民驾船下江打渔，网起银鳞闪烁的鱼群时，听着满船欢腾的笑；跟着农人开垦荒地，亲手播下粟种，看着嫩芽破土，再到金黄压穗——那些亲手换来的收成，最后都进了龙后和腹中朝澜的食盒，那份沉甸甸的成就感，是云端之上从未体会过的。
原来百姓的日子，从不是“取之尽锱铢”那般轻易。一柱一椽，一餐一饭，背后都是无数人弯腰弓背的辛劳。
此刻站在这耗费六国人力财力筑起的阿房宫里，听着桓钦不耐的斥责，芷昔只觉得喉间发涩。
他看到的是始皇帝的一统霸业，是权力巅峰的风光；而她记起的，却是田埂上农夫的汗，织机旁工女的茧，是那些在“纷奢”之下，被压得喘不过气的万千生民。
她垂下眼睫，将那些翻涌的情绪掩去，只轻声道。
芷昔不过是随口念来，触景生情罢了。
桓钦哼了一声，没再追问，目光重新投向那些飞檐斗拱，只是方才的兴致，终究是淡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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