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小半个月过去,芷昔与红凝几乎把地府翻了个底朝天。十八层地狱层层探访,连那煞气蚀骨、专囚十恶不赦恶鬼的无间地狱,也被她们提着胆子闯了一遭,鬼差们举着幽火引路时,那炼狱深处传来的哀嚎几乎要钻进骨髓里,可终究没寻到半点线索。
忘川河畔更是没放过。渡川的鬼群排成长龙,等着喝孟婆汤投胎,她二人便挨着个盘问,连带着撑船的艄公都被红凝拽着问了三遍,可水仙、牡丹,还有谢流景、云昭明,就像被六界彻底抹去了痕迹,连缕残魂都没留下。
红凝死人堆里找不着,便去活人间寻。
红凝甩了甩袖子,眼里倒没多少颓丧。
二人随后在判官的陪同下,遍访各州郡县的城隍。城隍庙里烛火摇曳,判官与城隍对着厚厚的生死册核对半晌,连土地公土地婆都被唤来帮忙,捧着辖区内的人丁簿子逐户排查,忙得团团转,结果依旧是两手空空。
不过这趟倒不算全无收获。红凝一路走一路寻,竟陆续找到了梅花、桃花、杏花、海棠、莲花、桂花、石榴花、菊花、茶花、兰花、芙蓉花十位花仙,一时间她身边总围着簇簇花影,走到哪儿都飘着沁人的花香,倒成了地府与人间一道奇景。更巧的是,她还在凡人沈栖棠身上,寻到了锦绣的一魄——而沈栖棠的夫人,正是那位温婉的茶花仙子。
这日到了洛阳城,恰逢城中花市热闹。红凝与沈栖棠竟在同一处花摊前停下,目光同时落在一盆魏紫牡丹上。那牡丹开得泼泼洒洒,紫中带晕,像极了揉碎的云霞。红凝隔着层层花瓣望过去,只见那书生白衣胜雪,眉眼清俊,一时竟看得怔住,脱口道。
公子看着,倒像我一位故人。#红凝
话一出口,她才觉心口“扑通”直跳,像揣了只乱撞的小鹿,又酸又胀的暖意顺着血脉蔓延开,连指尖都微微发烫。她偷偷拽了拽芷昔的衣袖,声音发飘。
红凝我……我从未这样过,心怎么跳得这么快?
沈栖棠也正望着她,眼神里带着几分恍惚的怔忡,仿佛也被什么绊住了神思。他望着红凝,低声喃喃,像梦呓一般。
沈栖棠梦里寻她千百度,却原来……就在这儿。
红凝听得心头一颤,当即展眉笑开,落落大方地邀约。
红凝公子,相逢即是有缘,何不趁这花好时节,同游一番?
说着,还朝芷昔挤眉弄眼,那眼神明明白白——快找个由头躲开,我要跟这位俏公子单独说说话。
芷昔却像没瞧见她的眼色,只静静站在一旁,目光淡淡扫过不远处。
果然,没过片刻,一阵馥郁的香气随风飘来。一位身着红衣的妇人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童,正含笑朝这边招手,声音温柔。
荼婉夫君,这边来。
那妇人眉眼弯弯,满是甜蜜,径直走到沈栖棠身边,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目光与他深情相凝,仿佛全然没看见站在对面的红凝。
红凝脸上的笑瞬间僵住,只觉一道惊雷从头顶劈下,整个人都懵了。
这时,芷昔轻轻拉住她的手腕,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芷昔走吧。
早在方才,她便留意到了不远处的情景——那位白衣书生一手牵着红衣夫人,一手牵着蹦蹦跳跳的小童,一家三口言笑晏晏,那画面,圆满得容不下半分多余的影子。
然而,事态的失控速度,远超芷昔的预料。
那日本是云淡风轻的好时节,芷昔在自己的仙府中修炼完毕,拂去衣上的月华,习惯性地唤了声“红凝”,却只闻殿内空响,不见那抹灵动的身影。她心头先浮起一丝异样,红凝虽爱热闹,却极少在她闭关结束时缺席。
她先寻到了菊花仙子的清雅小筑,那位素来淡泊的仙子正对着一丛秋菊写生,闻言摇了摇头。
菊花仙好几日没见着红凝妹妹了,前几日还来讨过我新酿的菊酒,说要去什么好地方赏玩呢。
芷昔又去了石榴花仙子的火红庭院,那位性子爽朗的仙子正修剪着枝桠,闻言也是一脸诧异。
石榴花仙咦?她没跟你在一起吗?上次见她还是在洛河边上,说发现了个有趣的凡人,神神秘秘的。
连这两位与红凝最是交好的仙子都不知其踪,芷昔的心沉了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藤蔓般缠绕上来,她不敢耽搁,径直往兰溪镇而去——红凝近来总念叨着镇上的杏花仙子。
兰溪镇的街头一如既往地热闹,远远便看见街角围了不少人,阵阵药香随风飘来。杏花仙子的义诊摊位就在那里,桃花仙子正忙着给排队的人分发号签,梅花仙子细心地为患者登记信息,而一身青衫、腰挎宝剑的荷花仙则立在一旁,身姿挺拔如松,脸上带着凛然正气,目光扫过排队的百姓,无形中镇住了场面,没人敢喧哗插队。
荷花仙寻屿仙官,你来了!
荷花仙最先瞥见人群外的芷昔,远远便朝她招手,声音清亮。
芷昔快步走过去,目光掠过几位仙子,最终落在摊位后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杏花仙子正低头为一位老妇人诊脉,鬓边插着支再普通不过的乌木簪,满头银发在日光下泛着霜色,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还沾着些许药粉,分明是位行将就木的老妪,哪还有半分传说中“水润红姿娇”的影子?
芷昔心中微叹。她与红凝初遇杏花仙子时,都被这副苍老模样惊得说不出话。同列仙班的桃花仙、梅花仙、芙蓉仙、海棠仙,个个是二八年华的娇俏模样,偏杏花仙是这副龙钟老态。
后来才知晓,这位仙子在凡间活了整整八十八岁,一辈子守着镇上的小医馆,从青丝到白发,亲手接生过镇上半数婴孩,也送走了无数垂危病患。临终前那夜,她还在灯下为急症孩童配药,直到晨光透窗,才趴在药案上溘然长逝。
正是这份耗尽一生的仁心,让她尸解升仙。即便恢复了仙身,她也总爱以老妪模样现世,说这样才合了乡亲们看惯的样子,问诊时也少些生分。
那一刻,芷昔和红凝才真正懂了什么叫“杏林春暖”,心怀苍生者,方是真仙子。红凝更是常说,杏花仙握着她的手讲草药性子时,那掌心的温度和絮絮叨叨的模样,像极了她梦里的奶奶。
芷昔杏仙,
芷昔压下心头的思绪,开门见山。
芷昔你可见过红凝?
正在诊脉的杏花仙子闻言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忧色,眉头在皱纹里拧成个疙瘩。
杏花仙你也来寻她?这孩子,打上个月初三来讨过治风寒的方子,就再没露过面了。
芷昔一个月?
芷昔只觉心头一震,她这次闭关修炼,恰好也是一个月。也就是说,在她潜心修行的这段时间,红凝竟瞒着所有人在外游荡了整整一月,连最亲近的杏仙都未曾告知行踪?事情的严重性,远超她的想象。
她谢过几位仙子,转身便去了城隍庙。城隍爷见到她,脸上先是一喜,随即又换上副欲言又止的为难神色,搓着手道。
龙套寻屿仙官,你可算来了……你还是劝劝红凝仙子吧,让她看开些,莫要再执迷不悟了。她那些事……唉,本城隍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在不想把这桩事奏到天界去啊。
芷昔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从城隍爷吞吞吐吐的叙述中,她大致明白了方向,怀着一腔沉重,直奔洛阳牡丹园而去。
正是牡丹盛放的时节,园内姹紫嫣红开得泼泼洒洒,暖风拂过,花香袭人,却吹不散芷昔心头的寒意。转过一道回廊,她便听见前方花丛中传来男女嬉笑之声,其中一道女声,正是她苦苦寻找的红凝!
芷昔脚步一顿,悄然躲在一面雕花照壁后,透过缝隙望去——只见红凝穿着一身娇艳的粉裙,正与一个身着锦袍的白面书生在花丛间对饮。
那书生正是沈栖棠,此刻他正握着红凝的手,低声说着什么,引得红凝一阵娇笑,随后两人竟旁若无人地搂搂抱抱起来,姿态亲昵得让芷昔眉头紧蹙。
更让她心惊的是,在她藏身的照壁旁,一块玲珑剔透的太湖石后,竟还立着一道纤弱的倩影。
那女子穿着素雅的衣裙,鬓边的珠花歪斜,脸上满是泪痕,一双眼睛早已哭得红肿如桃,正死死地盯着花丛中那对身影,嘴唇咬得发白,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芷昔瞬间便明白了——那定是沈栖棠的发妻。
花丛中的两人浑然不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腻歪得旁若无人。太湖石后的夫人无声地垂泪,那模样看得人心头发堵。
芷昔再也顾不上给红凝留什么情面,深吸一口气,从照壁后走了出去,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
芷昔红凝!
红凝和沈栖棠同时一惊,分开来看向她。红凝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换上不满的神色。
红凝寻屿,你怎么来了?
芷昔我再不来,你都要把天规踩在脚下了!
芷昔快步走上前,目光锐利地看向红凝。
芷昔你私会凡人,一次又一次,早已触犯天规,你知不知道?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城隍尚未将你的所作所为奏达天庭!
沈栖棠红凝姑娘是……仙子?”
沈栖棠听了这话,脸上满是震惊,看向红凝的眼神都变了。
芷昔她是天界仙子,需得遵从清规戒律,万万不能动凡心动情爱!
芷昔直接看向沈栖棠,语气严肃。
芷昔沈公子,你该知晓轻重。
红凝却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嗔怪地瞪了芷昔一眼,随即转向沈栖棠,眼神却变得无比坚定。
红凝沈郎,你别怕。纵使将来要上那天刑台,受那粉身碎骨之刑,我也心甘情愿,只求与你相守,绝不后悔!
沈栖棠被她这番话感动得不行,一把将红凝重新搂入怀中,声音激动。
沈栖棠凝儿!你对我如此情深,我沈栖棠若负你,便遭天打雷劈!什么世俗礼教,什么功名利禄,我都不要了!我这就带你回家,休了那黄脸婆,娶你为妻!
这一番话听得芷昔浑身不适,脚趾头都快在靴子里抠出个三室一厅了。她强忍着不适,轻咳一声,目光扫过两人,最终落在沈栖棠身上。
沈栖棠沈公子,你家中尚有发妻,此刻就站在那里,你看不见吗?
她抬手,指向太湖石的方向。
沈栖棠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脸色瞬间一白。红凝也望了过去,看到那位夫人红肿的双眼,脸上的得意和坚定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芷昔红凝,
芷昔的目光回到红凝身上,语气沉重。
芷昔你这般插足他人婚姻,是要损阴德的,于你仙途更是大大不利!
芷昔沈公子,可有想过,你夫人怎么办?
芷昔又看向沈栖棠。
然而,两人对视一眼后,竟异口同声地答道。
沈栖棠顾不得了!我们二人只想厮守,其余的事,管不了那么多了!
话音刚落,太湖石后的夫人再也支撑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身子一软,竟直直地朝着旁边倒去。
沈栖棠夫人!
一直候在不远处的侍女惊呼着冲过去扶住她。
这一声惊呼,终于让沈栖棠的脸色彻底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