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循着沈栖棠口中零碎的线索,一路向南,终在蜀地云雾缭绕的山间,嗅到了熟悉的茶香。
彼时的荼婉,早已不是咸阳城里那个为沈栖棠洗手作羹汤的妇人。
自写下休书,抱着明儿离开沈府那日起,她便回了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蜀地。她原是楚地遗民,战乱年间随父母避入蜀地深山,父母病逝后,独守着一片百年老茶园。
蜀地多雾,经她手打理的茶花总比别处开得烈,制出的茶更是带着一股清冽的兰香,连往来的秦军驿使都愿绕路来买。
当年正是咸阳城的斗茶会,让她带着亲手炒制的“凡仙茶”走出蜀地。那茶在会上艳压群芳,也让她遇见了清贵温雅的沈栖棠。她见他一眼便动了心,待他求亲时,更是欣然而应。
成婚之后,她收起炒茶的铁锅,系上围裙侍奉公婆,与沈栖棠琴瑟和鸣,不出一年便有了明儿。她原以为,日子会这样在柴米油盐里慢慢熬成淡茶的香。
直到牡丹园里那抹火红出现,沈栖棠看呆的眼神像一根针,刺破了她安稳的梦。他开始魂不守舍,夜不归宿,她偷偷跟着他,在别院的窗下看到他与红凝依偎低语,那般柔情蜜意,与当年对她许诺时如出一辙。
“我顾不得你和明儿了。”当沈栖棠终于说出这句话时,荼婉心里最后一点火星也灭了。君若无情,我便休。她抱着明儿,只带走了一株亲手栽的茶花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咸阳。
回到蜀地废弃的茶庄,她重新垦荒、炒茶,把茶园打理得井井有条。明儿在茶香里一天天长大,茶庄的生意也蒸蒸日上,直到始皇一道诏令传来——征调蜀地好茶入咸阳,她的“凡仙茶”因“色如琥珀,香透竹篓”被钦点为贡品。
这日,荼婉亲自随茶队运茶北上,行至峨眉余脉的黑山口时,密林中突然跳出一群山匪,上百号人黑压压地围上来,手里的刀斧在雾气里闪着寒光。
荼婉的心沉了下去。这几年始皇大兴徭役,多少百姓家破人亡,落草为寇的山匪比往年多了数倍,眼前这伙人,竟能抵上秦军一个营的规模。
龙套把茶叶留下,饶你们不死!
匪首粗声吼道,眼里满是被逼上绝路的疯狂。
荼婉握紧了腰间的短刀——那是离开咸阳时,她为防身磨利的。她知道,这茶是贡品,失窃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明儿还在山下等她,她死也得把茶送到咸阳。
荼婉这是皇贡,动了便是抄家灭门的罪。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韧劲儿。
荼婉你们也是被逼的百姓,何必再拖旁人下水?
龙套百姓?
匪首狂笑起来。
龙套秦律何曾把我们当百姓?与其被征去修长城填沟壑,不如抢了这茶换条活路!
刀斧劈来的瞬间,荼婉猛地推开身边的茶农,提刀迎了上去。她的红衣在厮杀中被血浸透,却像山间最烈的茶花,在绝境里绽得惊心动魄。她想起明儿抱着茶花苗的笑脸,想起茶园里清晨的露水,每一刀都拼尽全力,却终究抵不过人多势众。
当红凝与芷昔循着血腥味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雾气弥漫的山口,茶箱翻倒,茶叶散落一地,而荼婉倒在血泊里,红衣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有那双眼睛还望着来路的方向,仿佛在等什么人。
看到突然出现的二人——一身素白不染纤尘,一身火红却带着仙气——荼婉的嘴唇动了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念出两个字。
荼婉明儿……”
话音落,她的头轻轻歪向一边,眼睫垂落的瞬间,周身突然泛起柔和的白光。血泊中的躯体渐渐变得透明,化作点点金芒融入周围的茶树与山花间,一朵巨大的红山茶花虚影在她上空缓缓绽放,花瓣层层舒展,带着清冽的茶香与凛然的风骨。
红凝她……
红凝怔住,随后赶来的沈栖棠也怔住。
他们都来晚了。
芷昔轻叹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悲悯与释然。
芷昔她以凡人之躯历劫,以忠勇守诺证道,此刻尸解飞升,正是归位之时。
山风拂过,茶花虚影渐渐消散,化作一道红光冲天而去。地上散落的茶叶突然抽出新芽,在血泊滋养的泥土里,冒出点点猩红的花苞,仿佛在诉说着这位茶花仙子,在凡间最后的壮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