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严简第三次推开逸心书店的门时,手里拎着个保温桶。
初秋的午后阳光正好,青石板路上的水渍被晒得发白,巷口的桂花树落了满地碎金。他今天特意推了品牌活动,只跟小林说“去见个重要的人”,说这话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罐薄荷。
风铃响时,沈逸寒正在二楼回廊上晒书。竹编的晒书架上摊着本线装的《昭明文选》,他戴着白手套,正用软毛刷轻轻拂去书页上的灰尘。听见动静,他探头往下看,左眼尾的痣在阳光下格外清晰:“今天这么早?”
“给你带了点东西。”傅严简举起保温桶,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雀跃,“我妈寄来的腊肠,说是老家的特产,蒸米饭的时候放两段,香得很。”
沈逸寒从楼梯上下来,浅灰色的棉麻衬衫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片舒展的云:“你还会做饭?”
“只会蒸米饭。”傅严简有点不好意思,“腊肠是现成的,直接切了就能蒸。”他昨天特意请教了保姆,反复确认过蒸腊肠的火候,生怕搞砸了。
吧台上还摊着那本没修完的《花间集》,沈逸寒拿起镊子继续挑虫蛀的痕迹:“正好,我中午打算煮点白粥,配腊肠正好。”他抬头看了眼傅严简,“不嫌弃的话,留下来一起吃?”
“求之不得。”傅严简把保温桶放在吧台上,视线落在墙角的旧书堆里,“这些都是要修的?”
“嗯,上周收的一批旧书,大多是民国时期的,可惜保存得不好。”沈逸寒拿起其中一本,封面已经残破不堪,“这本《饮水词》是最可惜的,内页被水泡过,字迹都晕开了。”
傅严简凑过去看,泛黄的纸页上,“人生若只如初见”几个字被水渍晕染,像泪滴划过的痕迹。“还能修好吗?”
“能是能,就是费时间。”沈逸寒找出张半透明的桑皮纸,“得一页页揭开,用浆糊补好,再压平阴干,至少要半个月。”他说话时,指尖的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什么珍宝。
傅严简忽然想起自己的粉丝应援。动辄几十万的灯牌,闪瞎眼的应援色,却在活动结束后被当作垃圾扔掉。而眼前这些破旧的书页,明明毫无“价值”,却被沈逸寒视若珍宝。
“我帮你吧。”他拿起一张干净的软布,“擦灰总还是会的。”
沈逸寒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先谢谢傅老师了。”
“叫我严简就好。”傅严简的声音有点轻,“在这儿不用叫什么老师。”
“那你也叫我逸寒。”
两个名字在墨香里轻轻碰撞,像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两人并肩坐在地板上,傅严简负责用软布擦拭书页表面的浮尘,沈逸寒则用镊子处理虫蛀的部分。阳光透过木窗棂照进来,在他们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旧纸张和浆糊的味道,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你看这页。”沈逸寒忽然指着《饮水词》里的一句,“‘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以前总觉得这两句太悲,现在倒觉得,能有这样深的感情,也是种福气。”
傅严简看着那句词,忽然想起自己拍过的一部文艺片。导演让他演一个爱而不得的画家,他当时怎么也找不到感觉,直到此刻看着沈逸寒指尖的墨迹,才明白“深情”不是撕心裂肺的呐喊,而是这种藏在眉梢眼底的温柔。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傅严简随口问道,“不像一直开书店的。”
“以前在设计院画图,天天对着电脑,后来觉得眼睛受不了,就辞了。”沈逸寒的声音很轻,“我爷爷以前是开旧书店的,在琉璃厂,小时候总在店里爬来爬去,闻着墨香长大的。”他拿起一本线装书,“这是他留给我的,《金刚经》的手抄本。”
书皮是深蓝色的锦缎,边角磨损得厉害,却被保护得很好。傅严简翻开第一页,看见上面用小楷写着“逸寒周岁纪念”,字迹苍劲有力,想必是沈爷爷的手笔。
“你爷爷一定很疼你。”
“嗯,他总说‘书是活的,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沈逸寒合上书本,“他走后,我就把琉璃厂的店关了,来这儿开了这家逸心书店,图个清静。”
傅严简忽然明白,这家书店对沈逸寒来说,不是谋生的手段,而是一种念想,一种传承。就像他爷爷留下的《金刚经》,纸页会旧,但字里的情意永远鲜活。
白粥在砂锅里咕嘟作响,腊肠的香气漫开来,混着旧书的墨香,意外地和谐。沈逸寒盛粥时,傅严简站在旁边看,发现他盛粥的动作很特别——先舀半碗,晃一晃,再添满,说是“这样粥气更匀”。
“以前跟爷爷学的,”沈逸寒把碗递给她,“他说喝粥跟做人一样,急不得,得慢慢品。”
白粥熬得糯糯的,腊肠的咸香渗进米粒里,傅严简吃得很慢,生怕辜负了这碗粥的心意。他忽然想起剧组的盒饭,永远是冷的,匆匆扒几口就得赶下一场戏,久到忘了好好吃饭是什么感觉。
“下周要去邻市拍个广告,大概三天。”傅严简舀了勺粥,声音有点含糊,“回来给你带那边的特产,据说有家百年老店的桃酥特别有名。”
“好啊。”沈逸寒的眼里带着笑意,“我等着。”他从书架上取下个小小的笔记本,“对了,上次你说喜欢《东京梦华录》,我整理出几本类似的,你看看有没有兴趣。”
笔记本上记着书名和简单的介绍,字迹清瘦,和《东京梦华录》扉页上的一样。傅严简翻到其中一页,“《陶庵梦忆》”三个字下面写着:“晚明小品,写西湖雪,写梨园戏,字里行间都是烟火气,适合雨天读。”
他忽然很想知道,沈逸寒写这些字的时候,是不是也想着他。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脸颊就有些发烫,赶紧低头喝粥掩饰。
饭后,傅严简帮着洗碗。他的动作不算熟练,却很认真,水流过指尖时,能听见沈逸寒在客厅翻书的声音,沙沙的,像雨声。
“对了,”沈逸寒忽然开口,“你上次说的那个仙侠剧,推了?”
“嗯。”傅严简擦干手,“不想演没灵魂的角色。”
“挺好的。”沈逸寒翻着书页,“做自己想做的事,比什么都重要。”他忽然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剧本,“这个给你看看。”
剧本封面没有名字,只有“初稿”两个字,字迹是手写的,苍劲有力。“我一个朋友写的,讲的是琉璃厂的故事,主角是个修书匠,你看看有没有兴趣。”
傅严简翻开剧本,开篇第一句就抓住了他:“墨是有魂的,你信吗?”他继续往下看,主角在战火中抢救古籍,用修书的手艺守护文化,情节不跌宕,却字字透着股韧劲儿。
“这个……”傅严简的声音有点激动,“你朋友愿意让我演?”
“他就是个教书先生,写剧本纯属爱好。”沈逸寒笑了,“如果你喜欢,我帮你问问。”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觉得你合适,眼神里有股认真劲儿,跟主角很像。”
傅严简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他演过无数角色,被无数导演夸过“有天赋”,却觉得沈逸寒这句“认真劲儿”,是最动人的评价。
离开书店时,夕阳把巷口染成金红色。傅严简回头,看见沈逸寒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本《陶庵梦忆》:“这个你先拿去看,等你从邻市回来再还。”
书的扉页上,用铅笔写着行新的字迹:“江湖路远,总有归处。”
傅严简接过书,指尖触到那行字,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他一直在找的“归处”。不是聚光灯下的喧嚣,不是粉丝的追捧,而是这样一个午后,一碗粥,一本书,一个愿意等他回来的人。
“等我回来。”傅严简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好。”沈逸寒的笑容在夕阳里格外温柔。
去邻市的三天,傅严简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拍广告的间隙,他会拿出《陶庵梦忆》翻几页,看到“湖心亭看雪”那段,会想起逸心书店的暖黄灯光;吃到酒店的早餐,会怀念沈逸寒煮的白粥;甚至看到窗外的雨,都会想起那条青石板巷弄。
小林看他对着本书发呆,忍不住打趣:“傅哥,你这是魂被勾走了吧?”
傅严简没否认,只是笑了笑。他去百年老店买桃酥时,特意让老板多放了点芝麻,记得沈逸寒擦书时,指尖沾着的墨渍里,就混着点芝麻大小的颗粒。
回来那天,傅严简没让小林送,自己拎着桃酥走进雨巷。傍晚的巷弄很安静,桂花落在肩头,像撒了把香粉。他推开书店门,风铃叮当作响,却没看见沈逸寒。
“逸寒?”
“在这儿。”声音从二楼传来。
傅严简走上楼梯,看见沈逸寒坐在回廊的藤椅上,膝头摊着本《金刚经》,旁边的小几上放着杯茶,已经凉了。“等很久了?”
“刚坐下。”沈逸寒合上书,眼里带着笑意,“桃酥买了?”
“买了,还是热的。”傅严简把盒子递过去,“老板说刚出炉的最好吃。”
沈逸寒打开盒子,芝麻的香气漫开来,他拿起一块放进嘴里,眼睛亮了:“果然好吃。”他递给傅严简一块,“你也尝尝。”
两人坐在回廊上,分享着一盒桃酥,看夕阳从青瓦上慢慢沉下去。远处的天际线被染成橘红色,像幅流动的油画。
“那个剧本,我朋友说愿意让你演。”沈逸寒忽然开口,“他说能让傅老师演他的主角,是福气。”
“别叫我傅老师。”傅严简看着他的眼睛,“叫我严简。”
“严简。”沈逸寒轻轻念出这两个字,像在品尝什么甜美的东西。
傅严简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忽然很想做点什么,比如伸手摸摸他的头发,或者……更靠近一点。
就在这时,巷子里传来猫叫,是那只总来偷喝墨汁的橘猫。它轻巧地跳上回廊,蹭了蹭沈逸寒的裤腿,尾巴尖还沾着点桂花。
“饿了吧?”沈逸寒起身去拿猫粮,橘猫立刻跟了过去,像条小尾巴。
傅严简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幅画面很美好——青瓦,夕阳,旧书,猫,还有沈逸寒。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像首温柔的诗。
他拿起那本《陶庵梦忆》,翻到沈逸寒批注的地方,忽然发现书页边缘有个小小的墨点,形状像颗心。他的指尖轻轻触过那个墨点,忽然明白,有些心事,不用言说,早就在墨痕里悄悄藏好了。
夜幕降临时,傅严简要走了。沈逸寒送他到巷口,路灯的光落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那个修书匠的角色,”傅严简忽然开口,“我想试试。”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沈逸寒的眼里闪着光,“等剧本定稿了,我们一起去琉璃厂走走,那里有很多老匠人,你可以跟他们学学修书。”
“好。”傅严简的声音带着笑意,“到时候你当我向导。”
“没问题。”
风吹过桂花树,落下一阵桂花雨,沾了两人满身香。傅严简忽然想起沈逸寒说的“书是活的”,或许人也是活的,遇到对的人,就会变得鲜活起来。
他转身往巷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沈逸寒还站在路灯下,像座温暖的灯塔。
“逸寒,”傅严简的声音穿过桂花雨,“明天见。”
“明天见。”沈逸寒的笑容在灯光里格外清晰。
回去的路上,傅严简摸了摸口袋里的《陶庵梦忆》,书页上的墨点仿佛还带着温度。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剧本,好像要翻开新的一页了——没有提线木偶,没有人设,只有墨香,灯火,和一个愿意等他回家的人。
车窗外的霓虹闪烁,傅严简却觉得,再亮的光,也比不上逸心书店那盏暖黄的灯。
有些故事,一旦开始,就会像墨滴入纸,慢慢晕染,直到铺满整个生命的画卷。而他和沈逸寒的故事,才刚刚在墨香里,写下温柔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