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围读定在周三下午,傅严简提前半小时到了工作室。阳光透过百叶窗斜切进来,在长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桌上摆着刚沏好的茶,氤氲的热气里浮着几片龙井,是他特意让小林从家里带来的——沈逸寒上次说过,雨天适合喝龙井。
“傅哥,你这茶是不是太讲究了?”小林把打印好的剧本分发给工作人员,“导演都喝速溶咖啡的。”
傅严简指尖摩挲着剧本封面,那里已经被他翻得有些软了,空白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有对台词的理解,也有随手画的小像——大多是沈逸寒修书时的样子,低头时绷紧的下颌线,握镊子时微蜷的指尖,左眼尾那颗痣在纸上洇出小小的墨点。
“等会儿有位重要的客人。”他含糊地说,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门口,像在等待什么珍贵的东西。
风铃轻响时,傅严简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沈逸寒站在门口,浅灰色的外套上沾着点雨丝,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露出半本线装书的书脊。“路上有点堵车。”他的气息带着微凉的湿气,像刚从雨巷里走来。
“没关系,我们也刚准备好。”傅严简接过他手里的布包,指尖触到潮湿的布料,心里忽然涌起股莫名的紧张,“里面是什么?”
“上次王爷爷说的那本《古籍修复要略》,”沈逸寒解开布绳,露出泛黄的封面,“他让我带给你,说演修书匠得懂点真学问。”书页里夹着几片干枯的银杏叶,是从琉璃厂老槐树下捡的,脉络清晰得像幅微型地图。
傅严简把书小心地放在桌角,忽然觉得这比任何剧本解读都珍贵。导演在旁边拍着大腿:“我说什么来着,小沈就是咱们的福星!快坐快坐,就等你了。”
围读开始时,雨下得密了些。傅严简念主角的台词,声音比平时沉了几分:“这纸啊,跟人一样,得顺着性子来。你急,它就碎给你看。”念到这里,他下意识地看了沈逸寒一眼,发现对方正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雨声格外和谐。
沈逸寒忽然抬头,正好撞进他的目光里,像两颗在墨色里相遇的星。“这里的语气可以再缓点,”他轻声说,“老匠人说话都带点拖腔,像在跟纸商量。”他拿起那本《古籍修复要略》,翻到其中一页,“你看这句‘缓揭薄批,轻粘慢贴’,修书的道理,全在这‘缓’和‘轻’里。”
傅严简照着他说的试了一遍,果然感觉更贴合角色。导演在旁边举着笔猛记:“对!就是这个感觉!小沈你太懂了,干脆来当我们的民俗顾问吧!”
沈逸寒的耳尖红了:“我就是随便说说。”他低头喝茶时,傅严简看见他笔记本上画着个小小的修书架,上面摆着本《金刚经》,旁边写着“主角修复时会念‘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字迹清瘦,和剧本里的批注如出一辙。
中场休息时,雨停了。傅严简跟着沈逸寒到露台透气,晚风带着湿泥土的气息,吹得人心里发轻。“你好像对这个剧本很上心。”傅严简靠着栏杆,看他望着远处的雨云,侧脸的轮廓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柔和。
“因为爷爷以前总说,”沈逸寒转过身,眼里带着点怀念,“战火年代,多少书被烧了、泡了,那些修书匠拼着命抢救,不是为了钱,是怕字没了,根就断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锦囊,里面装着点墨粉,“这是爷爷留下的松烟墨,磨出来的墨汁带着松香,你演修复场景时,可以闻闻这个找感觉。”
墨香混着雨后的青草气,像幅被水洇过的水墨画。傅严简捏着锦囊,忽然觉得手里攥着的不是墨粉,是沉甸甸的时光。“谢谢你,逸寒。”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沈逸寒笑了,左眼尾的痣在暮色里闪了闪:“等你拍完这部戏,我们可以一起修本书,就用王爷爷送的桑皮纸。”
“好。”傅严简几乎是立刻答应,像怕晚一秒这个约定就会被风吹走。他忽然想起剧本里的一句台词:“有些相遇,不是偶然,是纸和墨早就说好的缘分。”以前觉得太矫情,此刻却觉得贴切得让人心头发软。
回到工作室时,围读已经进入高潮。演反派的演员念着台词:“都什么年代了,还守着这些破纸片子!烧了干净!”语气里的不屑像针一样扎人。傅严简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激动:“它们不是破纸片子!是祖宗留下来的话!”
整个房间瞬间安静下来,连窗外的雨声都清晰可闻。傅严简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正要道歉,却看见沈逸寒望着他,眼里闪着光,像藏着星子。
“就是这个劲儿!”导演率先反应过来,拍着桌子叫好,“主角的魂就在这儿!”
傅严简的脸颊发烫,坐下时指尖不小心碰到沈逸寒的手背,两人像触电般缩回手,却又在桌下悄悄碰了碰,像在分享一个只有彼此知道的秘密。
围读结束时,已经是深夜。工作人员陆续离开,工作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傅严简收拾剧本时,发现沈逸寒的笔记本落在了桌上,最后一页画着两只并排的竹蜻蜓,翅膀上写着“严简”和“逸寒”,字迹挨得很近,像在说悄悄话。
他的心跳忽然乱了节拍,正想把笔记本收起来,沈逸寒推门进来了:“是不是落了什么?”
傅严简把笔记本递给他,指尖故意在他手背上多停了一秒:“画得很好看。”
沈逸寒的脸“腾”地红了,慌忙合上笔记本:“随便画的。”他抬头时,看见傅严简桌角的《古籍修复要略》,忽然说,“这本书里有个夹页,是爷爷写的修复笔记,你记得看。”
回去的路上,雨又下了起来。傅严简坐在车里,翻开那本《古籍修复要略》,果然在中间发现张泛黄的夹页,上面用小楷写着:“修书如寻人,千辛万苦找到它,小心翼翼修好它,最后发现,原来它也在等你。”字迹旁边画着个小小的并蒂莲,和他送沈逸寒的书签一模一样。
车窗外的霓虹在雨里晕成一片模糊的光,傅严简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就是那本被时光磨损的旧书,而沈逸寒,就是那个带着温柔和耐心,一点点把他修好的人。
第二天一早,傅严简就去了逸心书店。沈逸寒正在给那盆素心兰浇水,晨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身上,像镀了层金边。“这么早?”他回头时,发梢还带着点水汽,像刚洗过澡。
“给你带了早餐。”傅严简把保温桶放在吧台上,里面是他亲手做的三明治,火腿片切得歪歪扭扭,却夹着沈逸寒爱吃的酸黄瓜,“第一次做,可能不太好吃。”
沈逸寒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眼睛亮了:“很好吃。”他从书架上取下本《东京梦华录》,“上次你说喜欢这段‘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我找了本带注释的,你看看。”
书页里夹着张纸条,上面是沈逸寒的字迹:“汴京的繁华,不及雨巷的一盏灯。”傅严简的指尖抚过这句话,忽然想起昨晚的雨,想起工作室里悄悄相碰的手,想起笔记本上并排的竹蜻蜓。
“逸寒,”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等这部戏拍完,我们去趟琉璃厂吧,就现在这样,不做什么,就走走。”
沈逸寒正在擦书的手顿了顿,竹布擦布上的墨渍沾到指尖,像颗小小的痣。“好啊,”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像落在心湖上的雨,“我还知道家老字号的茶馆,他们的碧螺春,雨天喝最妙。”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打在书店的玻璃窗上,像首温柔的歌。傅严简看着沈逸寒低头擦书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故事不需要轰轰烈烈,就像这雨,这书,这慢慢流淌的时光,安安静静的,却早已把心事写满了每一页。
他拿起那本《古籍修复要略》,翻到沈爷爷写的夹页,在旁边轻轻写下:“找到你了。”
笔尖落下时,窗外的雨正好打在夹着银杏叶的那页,沙沙的,像谁在轻轻应了声“嗯”。
这样的日子,有墨香,有雨声,有彼此的温度,真好。傅严简在心里想,嘴角忍不住扬起笑意,像个藏着秘密的孩子。他知道,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写到最温柔的章节,往后还有很长的岁月,可以慢慢填满墨色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