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严简再次推开逸心书店的门时,风铃的响声里还带着前夜的湿气。沈逸寒正站在书架前,踮脚够最上层的《髹饰录》,浅灰色的毛衣被晨光染成半透明的白,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道浅淡的疤痕——上次修复清代经卷时被竹刀划的。
“我来吧。”傅严简伸手取下那本蓝布封皮的书,指尖擦过沈逸寒的手背,像触到块温凉的玉。对方回头时,左眼尾的痣在光里跳了跳,像只停在颊边的小蝴蝶。“刚想给你打电话,”沈逸寒接过书,翻开夹着书签的那页,“昨天说的‘金漆描花’技法,这里有更详细的注解,你演修复漆器那场戏或许用得上。”
书页间夹着片新采的玉兰花瓣,露水还凝在花瓣边缘,香气混着松烟墨的味道漫开来。傅严简忽然想起剧本里的台词:“最好的修复,是让时光在物件上留下温柔的痕迹。”以前总觉得是句空话,此刻看沈逸寒低头标注重点的样子,倒觉得比任何台词都实在。
“导演说今天下午拍试妆照,”傅严简从包里掏出个牛皮纸袋,“道具组做的修书工具不太对,你帮我看看?”里面是套仿制的竹制镊子、马蹄刀,还有块边缘毛糙的糨糊板。沈逸寒拿起镊子,指尖在竹柄上摩挲片刻,眉头微蹙:“老匠人用的镊子会留指腹的包浆,这里太新了。”他转身从工作台抽屉里拿出块细砂纸,“我帮你磨磨,再泡点茶油养着,三天就能有温润的光泽。”
工作台的玻璃下压着张老照片,穿长衫的老者正坐在槐树下修书,膝头摊着本线装书,旁边蹲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孩,手里举着片银杏叶——那是沈逸寒小时候和爷爷的合影。傅严简看着照片,忽然想起沈逸寒说过的战火年代,那些被抢救的古籍里,藏着多少人用生命护住的文脉。
“上次你说的并蒂莲书签,”傅严简的目光落在照片角落,“还能再做一枚吗?”沈逸寒磨镊子的手顿了顿,耳尖泛起浅红:“家里还有点 leftover 的竹料,等我今晚削出来。”他低头继续打磨,砂纸摩擦竹片的沙沙声,和窗外的鸟鸣缠在一起,像支没谱的小调。
试妆照的拍摄棚里,傅严简穿着灰布长衫坐在仿旧的修书台前,鬓角别着片银杏叶——是沈逸寒早上塞给他的,说“老照片里爷爷总别着这个,说能定神”。化妆师刚要给他画眼线,沈逸寒忽然从道具堆里钻出来:“等等,老匠人左眼尾常有墨渍,不是这么干净的。”他蘸了点稀释的墨汁,指尖轻轻点在傅严简的眼角,“就像这样,不经意蹭上的才自然。”
指腹的温度比墨汁暖,傅严简的睫毛颤了颤,看见镜子里两人的倒影挨得很近,像幅重叠的剪影。摄影师趁机按下快门,闪光灯亮起时,沈逸寒慌忙后退,撞到身后的书堆,哗啦啦倒下来好几本《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傅严简伸手去扶他,两人一起跌在铺着毡布的地上,怀里还抱着本沉甸甸的经部总录。
“没事吧?”傅严简的手撑在沈逸寒耳侧,鼻尖几乎碰到他的发顶。对方摇摇头,却在抬头时看见傅严简长衫上沾了片玉兰花瓣——早上夹在书里的那片,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衣褶里。“像幅画。”沈逸寒小声说,指尖轻轻拈起花瓣,忽然觉得这比任何布景都鲜活。
导演在监视器后面拍着扶手:“这状态太好了!小沈你也入镜,就当背景里的学徒!”沈逸寒刚要拒绝,傅严简却拉着他的手腕站起来:“试试吧,正好帮我看看姿势对不对。”修书台前,傅严简捏着马蹄刀的手被沈逸寒轻轻握住,“手腕要微屈,像托着碗水,才不会划破纸。”他的气息落在傅严简的颈侧,带着点薄荷糖的清甜味。
照片洗出来时,傅严简特意要了张底片。画面里他低头专注地挑着书页的破损处,沈逸寒站在旁边,手里举着支毛笔,左眼尾的痣和傅严简眼角的墨渍在光里呼应,像两滴落在宣纸上的墨,慢慢晕成了一片。
傍晚的雨来得急,傅严简送沈逸寒回家时,伞沿的水珠顺着伞骨往下掉,在青石板路上敲出细碎的响。路过琉璃厂那家老字号茶馆时,沈逸寒忽然停住脚步:“进去坐坐?”茶馆里飘着碧螺春的香气,八仙桌上摆着粗瓷碗,说书先生正讲《金瓶梅》里的市井琐事,声线拖得长长的,像老北京胡同里的鸽哨。
“上次说的碧螺春,”沈逸寒给傅严简倒了杯茶,茶汤里浮着细小的绒毛,“雨天喝这个,能去湿气。”傅严简抿了口,舌尖先是微苦,而后漫开清甜,像沈逸寒说话的语调,总是淡淡的,却让人记挂。邻桌的老先生正在看份旧报纸,头版印着“古籍修复技艺入选非遗”的新闻,照片里沈逸寒的爷爷正手把手教年轻人揭裱古画。
“爷爷走的前一天,还在修那本被水泡过的《论语》,”沈逸寒的指尖划过茶杯的边缘,“他说这书里有‘温良恭俭让’,比任何药方都能养人。”傅严简想起那本《古籍修复要略》里的夹页,“修书如寻人”几个字忽然在心里变得滚烫。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锦盒,里面是枚银质书签,刻着朵小小的并蒂莲,花蕊处镶着点碎钻,像昨夜没褪尽的星子。
“不是竹的,”傅严简的声音有点发紧,“怕你觉得太素了。”沈逸寒接过书签,银链在指间荡了荡,忽然笑起来:“爷爷说过,好物件不在乎材质,在乎用它的人。”他从布包里拿出个竹制的小盒子,里面是枚新削的竹书签,并蒂莲的脉络用细刀刻得极深,边缘还留着点没磨掉的竹屑,“这个给你,拍戏时夹在剧本里。”
窗外的雨又大了些,打在茶馆的木窗上噼啪作响。说书先生换了段《红楼梦》的“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声音里带着点缠绵的暖意。傅严简看着沈逸寒低头把玩那枚银书签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相遇真的像修书,起初只是小心翼翼地试探,慢慢才发现,早已在时光里,把彼此的痕迹刻进了骨里。
离开茶馆时,雨幕里的琉璃厂像幅被水洇过的水墨画。沈逸寒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个油纸包:“王爷爷烤的枣泥饼,说你上次尝着喜欢。”饼还温着,甜香混着雨气漫开来。傅严简咬了口,枣泥的甜里带着点桂花的清,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奶奶总在雨天烤这种饼,说“甜能压惊”。
“下周剧组去苏州拍外景,”傅严简的鞋跟踩过水洼,溅起细小的水花,“有座明代的藏书楼,你要不要……”话没说完就被沈逸寒打断:“我跟书店请假。”对方抬头时,眼里的光比街灯还亮,“王爷爷说那里藏着本《淳化阁帖》的孤本,我想去看看。”
走到沈逸寒家的巷口时,傅严简忽然拉住他的手腕。雨丝落在两人的发梢,像撒了把碎银。“苏州的雨,”傅严简的声音混着雨声,“应该比北京的软些。”沈逸寒低头看着被拉住的手腕,那里还留着傅严简指尖的温度,像块刚被体温焐热的玉佩。“嗯,”他轻轻应了声,“听说拙政园的荷花开了,雨打在荷叶上,声音很好听。”
巷口的老槐树在雨里摇着叶子,像在替谁应和。傅严简松开手时,指尖不小心带起沈逸寒袖口的线头,那线头缠着他的指腹,绕了两圈才松开。“那枚竹书签,”沈逸寒忽然说,“背面有字。”傅严简借着街灯看过去,竹片背面用细刀刻着行小字:“墨痕未干,等你共研。”笔画刻得极浅,像怕被人窥见的心事。
回到家时,傅严简把那枚竹书签夹进剧本里,正好是写着“相遇是纸和墨的缘分”那句台词的页面。窗外的雨还在下,他拿起手机给沈逸寒发消息:“明天早上书店见,带你去吃胡同口那家豆汁儿,配焦圈儿才地道。”
消息发出去没几秒就收到回复,只有个“好”字,后面跟着个小小的银杏叶表情。傅严简盯着那个表情看了会儿,忽然笑起来,像个偷吃到糖的孩子。他走到书架前,把那本《古籍修复要略》拿下来,翻到沈爷爷写的夹页,上次写的“找到你了”旁边,不知何时多了行极浅的字迹,像用指甲轻轻划的:“我也等很久了。”
雨还在敲着窗,像谁在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歌。傅严简摸着那行浅痕,忽然觉得,属于他们的故事,就像这慢慢晕开的墨,不必急着写完,反正往后的日子还很长,有的是时光,把彼此的名字,一笔一划,刻进岁月的纸页里。
他拿起剧本,在空白处画了朵小小的并蒂莲,左边写着“严简”,右边写着“逸寒”,笔尖停在两个名字中间时,窗外的雨正好停了,露出半轮月亮,清辉落在纸上,像给这未完的故事,镀上了层温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