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过钱塘江大桥时,雨丝斜斜地打在车窗上,把江面晕成一片烟蓝。沈逸寒趴在窗边数航标灯,红色的浮标在浪里忽明忽暗,像散落在水面的朱砂墨锭。傅严简握着方向盘的手轻轻敲着节拍,车载音响里放着评弹《白蛇传》,“西湖山水还依旧”的调子混着雨声,把车厢浸成了块温润的玉。
“快到了,”傅严简侧头看他,发梢被风吹得翘起来,像只不安分的鸟,“文澜阁的古籍部主任是我爸的老同学,说好了带我们看孤本《四库全书》。”
沈逸寒指尖在玻璃上画着水纹,忽然指着远处的雷峰塔:“爷爷说当年修《雷峰塔藏经》时,用的是钱塘江的桑皮纸,浸过桐油,能防潮。”他忽然转头,眼里的光比航标灯还亮,“我们能不能找张同款纸?”
“早给你备着了,”傅严简从副驾储物格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时露出张暗黄色的纸,纤维粗得能看见芦苇的纹路,“托人从富阳老纸坊买的,说是照着古法抄的。”
沈逸寒把纸贴在脸上,潮潮的带着草木气,像把整个富春山的春天都贴在了鼻尖。他忽然想起苏州密室里的《淳化阁帖》,原来纸张真的能储存时光——富阳纸记着钱塘潮的起落,桑皮纸藏着唐人抄经的虔诚,而他们掌心的温度,终将留在彼此的生命里,像墨痕落纸,再也擦不去。
剧组下榻的酒店挨着西湖,推窗就能看见断桥的剪影。沈逸寒放下行李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傅严简去寻桂花。满觉陇的桂树正开得盛,米黄色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着碾碎的月光。
“你闻,”沈逸寒仰起脸,任由花瓣落在发间,“比北京的桂花香得霸道。”他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傅严简的下巴抵在他发顶,带着点桂花酿的甜:“王爷爷说,桂花要窖在新米里才香得久,就像有些日子,得封在心里慢慢品。”
沈逸寒转身时撞进他怀里,鼻尖蹭到傅严简的锁骨,那里别着枚竹书签——是苏州买的那枚,刻着平江路街景的。“别在衣服上会磨坏的,”他伸手想摘下来,却被按住手腕,“就这样戴着,像你在我身边。”
暮色漫上来时,两人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卖糖画的老爷爷推着车走过,铁勺在青石板上游走,转眼间就画出条鳞爪分明的龙。傅严简买了两个,一个是“严”字,一个是“逸”字,糖衣在路灯下泛着琥珀光。
“小时候总觉得糖画甜得齁人,”沈逸寒舔着糖字的边角,糖汁沾在唇角,被傅严简用指尖擦掉,“现在倒觉得,甜得正好。”
“因为有人陪你吃,”傅严简把自己的糖画递过去,“你看,‘严’和‘逸’挨在一起,像不像我们的名字刻在糖上?”
远处的游船划过水面,桨声搅碎满湖的灯影。沈逸寒忽然想起爷爷的日记,其中一页画着西湖的轮廓,旁边写着:“与君同游,水也含情,山也含笑。”以前总不懂“含情”是什么意思,此刻看着傅严简眼里的笑意,忽然懂了——原来风景好不好,全看身边站着谁。
次日去文澜阁时,古籍部的李主任早已在门口等候。老人穿着藏青色的中山装,胸前别着枚铜质书签,和王爷爷给的那枚很像。“沈老的孙子?”他握着沈逸寒的手,掌心的老茧硌得人安心,“你爷爷当年帮我们修过《四库全书》的‘经部’,说你小子手巧,果然像他。”
文澜阁的飞檐翘角藏在银杏叶里,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书库的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李主任打开恒温恒湿的书库时,一股混合着檀木和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书架上的线装书码得整整齐齐,书脊上的烫金在光里闪闪烁烁。
“这就是《四库全书》的孤本,”李主任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抽出其中一函,“当年乾隆爷命人抄了七部,现在完整存世的只剩这一部了。”
沈逸寒凑过去看,书页是用开化纸抄的,薄如蝉翼,墨色却黑得发亮。他忽然指着其中一页的批注:“这是爷爷的字!”笔锋里的筋骨和沈爷爷日记里的字迹如出一辙,旁边还画着个小小的银杏叶,“他说过,批注时画片叶子,就像给书留个念想。”
傅严简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指尖抚过那些泛黄的纸页,忽然觉得时光在这一刻折叠了——二十年前,沈爷爷在这里批注古籍;二十年后,他的孙子依偎在自己身边,触摸着同一片纸页。而自己,有幸成为这段时光的见证者,多好。
中午在文澜阁的茶室喝茶,李主任泡的是狮峰龙井,茶汤碧得像西湖的水。“你爷爷当年总说,修书如品茶,得有耐心等它舒展,”老人抿了口茶,看着沈逸寒笑,“现在看来,你比他多了点东西。”
“什么?”沈逸寒捧着茶杯,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画圈。
“有人陪你等啊,”李主任朝傅严简抬了抬下巴,“当年你爷爷一个人守着书库修书,我们都怕他闷出病来。”
傅严简握住沈逸寒放在桌上的手,掌心的汗濡湿了彼此的指缝。沈逸寒忽然想起北京的逸心书店,想起王爷爷独坐藤椅的样子,原来有些等待,不是孤单,是为了等一个能一起守着时光的人。
下午拍外景时,傅严简有场在书库修复古籍的戏。沈逸寒站在监视器旁,看着他捏着马蹄刀的样子——手腕的弧度,指尖的力度,都和自己教的分毫不差。导演喊“卡”后,傅严简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左眼尾的笑纹里盛着光,像把整个书库的墨香都装了进去。
收工后,两人去李主任推荐的老作坊买桑皮纸。作坊藏在龙井村的竹林里,老师傅正用竹帘在纸浆里荡着,动作舒展得像在跳舞。“这是‘抄纸’,最见功夫,”老师傅把抄好的纸贴在墙上,“纸要匀,像人的心思,不能偏。”
沈逸寒看着墙上慢慢铺满的桑皮纸,忽然想起傅严简在苏州密室里说的话:“我们可以把日子,过成写不完的书。”原来所谓的书,从来不是指线装古籍,而是两个人一起抄录的时光,一页一页,都浸着真心。
回酒店的路上,傅严简忽然在竹林里停下。暮色把竹影拉得很长,像幅淡墨山水画。他从背包里掏出个东西,是本线装的空白册子,封面上用隶书题着“同游录”三个字,是他亲手写的。
“给你的,”他把册子递过来,指尖有些发烫,“把我们去过的地方,看过的书,都记下来。以后老了,就坐在藤椅上慢慢翻。”
沈逸寒翻开第一页,上面贴着片满觉陇的桂花,旁边是傅严简的字迹:“杭州,桂花开得正好,逸寒说比北京的香。”他忽然鼻子一酸,原来最好的承诺,不是“永远”,而是“以后老了”——是笃定彼此会走很长的路,长到能一起数完无数个秋天的桂花。
他从口袋里掏出片文澜阁的银杏叶,夹在第二页:“今天见了《四库全书》,爷爷的批注还在,像他在跟我们打招呼。”傅严简凑过来,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笔尖的墨滴落在叶梗上,像颗不会融化的露珠。
剧组杀青那天,李主任请他们去吃桂花糖藕。老字号的餐馆里飘着冰糖的甜香,糖藕端上来时,藕孔里的糯米晶莹剔透,咬下去时桂花香在舌尖炸开。“这藕要选塘栖的,”李主任用筷子指着藕段,“得是两节连在一起的,像并蒂莲,才甜得匀。”
沈逸寒忽然想起苏州荷塘的并蒂莲,想起文澜阁的《四库全书》,想起傅严简掌心的温度。原来缘分真的像糖藕,要慢慢熬,才能把平淡的日子熬出蜜来。
离开杭州那天,傅严简特意起了大早,带沈逸寒去看钱塘江大潮。潮水涌来时像条白练,翻卷着扑向堤岸,声势浩大得让人屏住呼吸。“你看这潮水,”傅严简在他耳边喊,风声太大,说话时几乎要贴在他脸上,“每年都准时来,像有些约定,从来不会迟到。”
沈逸寒转身时被潮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睫毛,傅严简伸手替他擦掉,指尖的温度烫得惊人。“我们也有约定,”他笑着喊回去,“要一起修完爷爷没修完的书,要一起看遍所有的藏书楼!”
潮水退去时,沙滩上留下片光滑的贝壳。傅严简捡起来,在衣角擦了擦,塞进沈逸寒手里:“比苏州的贝壳亮,给你做新的书签。”
高铁驶离杭州时,沈逸寒趴在窗边看风景。傅严简靠在他肩上翻那本《同游录》,忽然指着其中一页笑:“你画的竹蜻蜓歪歪扭扭的,像只受伤的蝴蝶。”
“那你写的字还像鸡爪呢,”沈逸寒抢过册子,却在翻到最后一页时愣住——上面贴着两张电影票根,是北京那场包场电影的,旁边写着:“第一次和逸寒看电影,他靠在我肩上睡着了,像只揣进怀里的猫。”
他忽然把册子抱在怀里,鼻尖蹭到傅严简的颈窝,带着点桂花糖藕的甜。“以后每去一个地方,都要记下来,”他闷声说,“等老了,就知道我们一起走了多少路。”
傅严简笑着把他搂得更紧,高铁穿过隧道时,黑暗瞬间漫过来。沈逸寒忽然想起李主任说的话:“好书要遇好读者,好缘要等人来赴。”他遇到了傅严简,像遇到了最懂自己的读者,把平凡的日子读成了诗,把琐碎的时光品成了茶。
多好。
回到北京时,逸心书店的银杏叶已经落满了青石板。王爷爷坐在藤椅上打盹,膝头摊着本《东京梦华录》,书页上落着片金黄的叶子。沈逸寒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替他合上书本,却发现夹页里有张纸条,是老人的字迹:“逸心有主,岁月不孤。”
傅严简从背后轻轻抱住他,下巴抵在发顶,带着点旅途的疲惫,却暖得让人安心。“往后,”他低声说,“我们就在这里,守着书,守着彼此,好不好?”
沈逸寒转身时撞进他怀里,窗外的月光正好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像镀了层银。他看着傅严简眼里的自己,左眼尾的痣在光里跳了跳,忽然觉得,所谓归宿,不过是有个人愿意陪你,把柴米油盐过成诗,把春夏秋冬读成卷。
“好。”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哽咽,却比任何誓言都笃定。
书库的灯亮了,沈逸寒铺开从杭州带回来的桑皮纸,傅严简坐在旁边研墨。墨锭在砚台里慢慢研磨,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时光在轻轻唱歌。案几上的《同游录》摊开着,等着他们写下新的篇章——或许是明天修书的心得,或许是后天巷口的趣事,或许只是一句“今天的桂花糖藕,比杭州的还甜”。
属于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有京华的银杏,有钱塘的潮声,有修不完的古籍,有说不尽的家常。最重要的是,从此往后,柴米油盐有滋味,春夏秋冬皆成文。
真好。沈逸寒在心里轻声说,低头看着宣纸上慢慢晕开的墨痕,忽然觉得,这人间最珍贵的,从来不是什么孤本秘籍,而是身边这个人,是和他一起,把平凡日子过成永恒的笃定。